重影的父亲

1

父亲似乎老了。

总是逮着时间就跟我说往事。

2011年，父亲过生日，我回了一趟家。吃完饭，他心血来潮邀我去走走。我记得一路上都是他在说话。

但时间久远，记不大清他与我说了些什么。

只记得他说，十年了。

他说不知不觉你也长这么大了。

十年，这一时间长度足以于一座城市扎了根吧，院子外方圆几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我却是第一次陪着他走。夕阳下他负手佝偻着背陀悠悠走路描下的画卷，宛如脑海中的海市蜃楼，触不到，却难忘。

如今，我在邕城上学，周末偶尔回趟家，因为工作需要他来邕城时，便叫上我陪他吃饭，但每次总是匆忙，往往话没能说上几句急急吃完就赶回学校。他有时候会送我去等公车，有一次，竟自言自语般地说起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我尚未出生的以前。

《我可能不会爱你》里提起的初老症的症状中有一条：越近的事情越容易忘记，越久以前的事情反而越是记得。

而总是逮着时间跟我说往事的父亲。

似乎是真的老了。

他说他那时候原本可以继续读书，说高考了三次的大伯很有机会得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说二姑妈起初也有个进工厂工作的机会，现在应能在邕城颐养天年而不是在家务农，但那时候当村干部的爷爷怕生非议，都把工作机会让给了别人。按二姑妈的话来说，大概这就是命。

不知是掩于岁月羞于启齿或是承重于肩踽踽直前，那些父辈们遗憾的往事，从未听父亲提起。当初一味地听他念叨，要好好读书，要考上大学。个中深意与期许，大抵是难以言表的。

2

其实我与父亲并不亲昵，因为工作关系他陪伴家庭时间并不多。无独有偶，闺蜜小时候寄住在外婆家，她妈妈来看望时，她脱口而出一句“阿姨好”；少不更事的我偶尔看到父亲周末回趟家竟会问母亲：爸爸回来做什么？

偶尔我也会去跟他住，我总是睡懒觉，他总是起得很早。他洗漱完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来我房间帮我拾起踢落的被子，嘟囔几句，叫我起床吃早餐，说我睡得横七竖八不像样，然后独自出门去上班。

有一次迷糊间总感觉似乎有虫子在爬我的脸，眯缝着睁开眼，惊觉父亲坐在我床沿，干瘦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脸，枯掌里的厚茧摩挲得我生疼，大约每次都睡得不省人事，从未见过父亲这般的我只好合上眼默不作声，因为我和他相处的时间与机会，向来屈指可数。大概趁我熟睡的时候凝望我，能让他回到一九九几年，我刚出生的那几年，那时他还能整日陪在我身边。所以我不愿打扰，不愿睁开眼，让他发现我已经成年。依稀听得父亲用家乡话絮絮叨叨说了好久，说我瘦，说我挑食不爱吃肉……说了很多很多。

3

父亲住的房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精简朴素。他把每一样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包括我小时候的玩具、发卡与拖鞋。他的书桌左边，放着我的满月照和五岁照，笔筒里是我的各种造型的可爱的圆珠笔和蜡笔；右边，是我生日和过节时大人们送我的礼物。而关于父亲的物什，却寥寥。显眼的，只剩一个四马奔腾造型的烟灰缸，还有那陈铺的灰里，零星落着的几根烧尽的卷烟。

这才十年的房子，却也已满眼斑驳，阳台上种着的辣椒多已凋蔽，外墙早已裂痕累累；空调下的那株仙人掌，已被空调水浸得乌黑；阳台下的喷泉与水池，干涸了多年苔意已糜；落叶满地，地砖上跌着把扫帚。这原本的精致景观，多年前早已被用来晾晒干货与粮食。

而父亲，已经在这坚守了15年。

4

刚买电脑的时候，他总是兴致勃勃地拉着我一起搜斗牛的视频看。我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他说斗牛可热闹了，以前村里过年时候就会有，现在少见了，只能看看别的地方的热闹。

而每次回老家，经过小镇上幼儿园的大树旁，他总会眉飞色舞地问起我：“你知道这叫什么花吗？这叫六月花！也叫儿童节花！只在儿童节那段时间开放！我读书那会儿，还有人来这拍电影呢！那时候老师就说知道你们想去看人拍电影，今天不上课了去看吧！我们就跟猴儿似的跑了！坡上道上全是人！都在看人拍电影！”

“你说这电影怎么找不着了呢，我在网上找了好久没找到。片名我都还记得，好像是那谁演的，就是搜不到……”

父亲有时说的话令我觉得好幼稚，来这小地方拍的电影，在那个时代里不过是消费品，时过境迁鲜有问津，肯定就找不着了嘛！

还不仅如此。

还有他执意要把爱睡懒觉的我从床上拉起来去赶集！早已没有了赶集概念的我愣了一下便说超市什么没有卖嘛！他说你不懂，好几年没去了，很热闹的！这叫“尽头街”，家家户户都会出门赶集的，这是年的最后一天……

还有上高中第一次回家，他做的一顿火锅菜太烫了我撂在一旁不想吃，然后他夹起一口菜像教幼儿似的示范着：“你看爸爸啊，就这样吃嘛，吹一吹它就凉了，就可以吃了！”

还有他如今也时常在网上搜些关于知青的电影来看，还不忘打电话和我说以前有好多知青来家里住，后来返城了，就再也没回来过……

还有和他一起去超市买年货的时候，他没带老花镜，于是就问我：“为什么没有大白兔了……”

最重要的他总还期待着像小时候一样，捉弄我一下，我便会心急火燎地追着他奔跑打闹……

可再怎么觉得他幼稚，都掩不过年华阵阵的脚步声。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吃两小碗就说饱了，一遇着变天总说自己腰疼腿疼不自在，还跟个老大爷似的随身带着老花镜。

5

上周吃饭的时候，他兀的对我说不想继续把新房子出租了，等我毕业以后将我男朋友往老房子带不体面。我说不急，不出租了可就少了一大笔收入呢，可还想考研呢。老爸顿一会儿说：“考研我就不买车了。”父亲一直想买车，但是身为房奴的他捉襟见肘。

然而父亲总是在用他的放弃来成全我的所有。

“刚才不是还有鱼么？怎么现在没有了。”我抱怨着说。

“刚才也是没有的，有的话我也想给你，可是没有了。”父亲的红河将熄。

此时父亲忽的让我觉得：他也想给我更多，但是他有心无力。他力所能及的，都已经倾囊相授。

以前总是觉得父母给的太少，羡慕人家拼爹又拼妈，殊不知父母也多希望他们能有能力让你依附。总是难过节日父母为什么不给离家在外的我打电话，殊不知父母也在等我打电话给他们。

有句话说爱就是你迈出一步我便会迈出九十九步。

可即便你一步不迈一个电话不打父母仍是会将剩下的路走完，倘若你起身欲向前，父母便会冲向前拥抱你。

6

“房子不出租了以后，我们就搬过去住，等你工作了有工资了不用向我们伸手要钱了应该能宽裕许多，等你不用向我们伸手要钱了又有能力资助我们点儿的时候，再考虑买辆车……”

父亲舒意满怀地描绘着等我不用向他们伸手要钱时的美好愿景，我却吃得内心狂牛乱撞。

“公司现在又改革了……”

“不是过些年就能退休了吗？”

“十年，再熬十年就好了……”

周末总要呼朋引伴去尝遍美食，至节假日总有走不完的旅程看不完的世界，却总忘了低头看一看父亲的白发又染了一遍。

悄悄地抬眼看了看父亲，父亲的烟圈缭绕着，仿佛要嵌进他略微皱起的眉头里，他眼角泛起的纹路似乎又深了许多。我也不知透过烟雾到底看到了什么，大概看到了日趋年迈的父亲，付出着、苦熬着，大半辈子竟也就这样过去了。

我他妈的都还没功成名就，你怎么就能老了呢？

怪谁？！怪我。

怕苦怕累怕打击，一颗玻璃心还学人勇往直前，一点点小伤害就长篇大论，没事就瞎感慨发牢骚控诉父母不慈爱，以为自己牛气冲天才华横溢，实则弱如蚊蝇不堪一击。

我真他妈混账啊。既没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更没让父母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

7

“不好意思啊！今天没能给你买点什么！我要回去了，要不我给你钱你接着逛去？”

“啥？你说啥？”

我并非没有听清，而是诧异于一向疾言厉色的父亲如今如此这般谦卑谨慎。

父亲又重复了一遍。

“没事，爸，您不欠我的……”话还没说出口，父亲瘦小的身躯早已步履匆匆地转入拥挤的人流去，霎时他的身影，在我的眼里幻化成两个、三个、四个甚至更多，真不知是大广场里人潮过于汹涌，还是我早已泪眼朦胧。

8

“喂，爸，刚才你打我电话啊？干啥？”

“哈哈！没啥！我昨晚上在桥上看到你了！你去等车的时候我不放心就跟着去了！我一直看到你的公车来！我站在天桥上看到你上车了我就回去了！哈哈！”

刚才老爸给我打了个电话，听得出他很开心。

但是你说，这有什么好"哈哈哈"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