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命运将了一军

作者: 牟沧浪2020年08月18日生活故事

我认识杨八斤时,他三十来岁。那时他远不止八斤重,至少是二十个八斤。八斤应该是他出生时的体重。从这个名字来看,在出生之前,他的父亲显然是临时抱佛脚,来不及准备一个好名字。很可能是儿子出生时的灵机一动。村里还有几个以斤两命名的人,比如田八斤、罗七斤、张六斤……我有一个表叔,叫王九二,估计出生时是九斤二两。这些带斤两的名字会用一辈子,即便成年后,体重长到两百斤也不会改变。那些一生下来只有两三斤、三四斤、四五斤的人,可能是他们的父母觉得分量不够重,叫出来丢面子,于是取了另外的名字。

杨八斤是光棍。上无老,下无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人有他轻闲。那时他年轻力壮,是个好劳力。他不像村里的其他光棍好吃懒做,成天只晓得打牌,地里的草长了人把高也不去薅一下。他很勤快,庄稼种得好。别人种一年只能吃一年,甚至一年也不够,但他种一年却可以吃两年。在他家里,连四五年前的陈谷子都有。

和村里其他男人一样,杨八斤好烟酒,喜下棋。动不动便要喝两杯,抽两口,杀一盘。见别人下棋,他在一旁观看,能站一下午。观棋不语真君子。但杨八斤从来就不是真君子,看别人下棋时,他比下棋的人还投入。不过,他即便给别人支招,也绝不单独站在某人一边。他只关注棋局本身。他看别人下棋就像是他自己和自己在下。

看一会儿后,他便会取代棋艺较差的一方,亲自下场。

杨八斤的脑子里似乎刻了一张棋盘,横是横,竖是竖,楚河汉界,一清二楚。还有一副棋子,早已摆放在各自的位置。他随时可以移动它们。它们随时都能变成一局棋。

在旧司坝,杨八斤即使棋艺不是最好的,但绝对是下棋最痴迷的。

一天夜里,我从邻村看完一场电影后,独自回家。经过杨八斤家时,手电筒忽然坏了。我见他的屋里还亮着灯,决定去找个火把。我朝他家走去。我有点怕他家的狗,便放轻了脚步。但那天很奇怪,狗似乎并不在家里。我一直走到杨八斤家的屋檐下,也没听见狗叫。

当我经过火屋外面时,屋里忽然传出一声断喝——

“老子将你一军!”

紧接着“啪”的一声脆响,棋子砸在了棋盘上。

我忍不住好奇,便凑到窗前朝里看,只见杨八斤独坐在椅子上,死死地盯着一盘棋。我没看到和他下棋的人。杨八斤的对面摆着一把椅子,旁边还有几把椅子,以及一个小板凳。他左手搭在棋盘上,手指间夹着一根小烟杆。屋里烟雾缭绕。右手则转动着一粒棋子。他眉头深锁,对面的椅子上似乎坐着一位隐形的对手。那对手只有他能看见,而我看不见。

那时我已学会下象棋,看出那是个残局。双方都只剩下残兵弱将,到了决定胜负的紧要关头。

我在窗外看着。我屏住呼吸,不敢惊动杨八斤。而他眼里也只有棋局,丝毫不曾察觉窗外的我。

我以为杨八斤会将残局下完,没想到他一声长叹——

“今晚上就下到这里,明天接着下!”然后便将棋子收拢,放进一个网兜里。

我只觉得脊背一片冰凉——对面明明没人,他在和谁下,在和谁说话?

我不敢再进屋去找火把,摸黑回到家里。我忘了是怎样回去的。过了好几天,我才把杨八斤独自下棋的事情讲给祖父听,而我也从他那里知道了杨八斤过去的一些事情。

杨八斤的父亲曾是个老师,已去世多年了。他父亲是在“文革”时被批斗致死的,而揭发他的正是年少的杨八斤,动手打伤他父亲的是村支书。杨八斤也是他父亲的学生,不仅继承了他的学问,还学了一手好棋。当年他代表生产大队到区里参加象棋比赛,还得过奖,当时只有十几岁。他父亲死后不久,母亲也上吊死了,他没有兄弟姐妹,从此只剩他一个人。但到后来,杨八斤自己也没逃过批斗,小小年纪便成天挂着一块牌子,常常游村示众。不过他幸运地活了下来。当年和他一起挨批斗的,还有我祖父和我父亲。我父亲和他年纪差不多,他们关系一直不错,很可能他们的友谊便是在那一次次批斗中建立的。再后来,那个村支书不知怎么回事,有一天晚上走夜路,无缘无故把腿摔断了,伤好后还是变成了瘸子。村里人私下传说是杨八斤干的,但这件事情无法证实。断腿的村支书也只说是走夜路不小心摔的。

关于杨八斤下的那盘棋,听王老六说,其实是一个棋式,他也琢磨了好多年,但一直琢磨不透。据说,那唯一的解法只有杨八斤的父亲知道,但究竟怎么解,永远是一个谜了。所以至今无人知晓谁是赢家,还是个和局。

一个人下棋一定是非常寂寞的事情。也许,人最寂寞的时候不是只剩下自己,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什么事情也做不了,而是只能和自己下一盘棋。杨八斤只能和自己下,或者是和死去的父亲下。他没有对手,但又需要一个对手,哪怕是假定的。他一个人时,无论谁输谁赢,他都将是唯一的胜利者和见证人。他可以反悔,而他死去的父亲和另一个自己却不可以。

他死去的父亲和另一个自己,也许到后来已经分不清了,最终融为一体。那个最终能陪他下棋的人,才是他一生相伴的对手,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人,那个人会陪他一生一世。在他最寂寞时,在他最孤独时,在他受到伤害时。那个人也许变成更多的人——母亲,妻子,儿女,朋友——能给他最大的安慰,唯一的安慰,一辈子的安慰。那个人只在他下棋时出现。那个永远没有出现的人,不能出现的人,将伴他度过漫长的一生。

他也许并没有我看上去的那么孤独,也许比我看上去的还要孤独。

他被命运将了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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