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

作者: 方卿2020年08月23日生活故事

兵想,这老大的确不是个好人,自己应该激流勇退了。

你让开,我去办点事。兵翻身坐起来,拍拍老婆的肩头,对她说。

你起来干嘛?老婆揉揉睡眼问。

杏子,我们不能再跟老大干了。他低下头,附在她耳边悄悄说。你看嘛,老大把三老表支到干沟去烧窑子,却天天把梅梅带在身边,那鬼事你还看不出来吗?

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三老表这顶绿帽子算是戴定了。她说,也怪梅梅那贱人;母狗不摇尾,哪个公狗敢上背嘛!

是啊!不过,杏子,我们还是应该离开老大另谋出路,因为他的确不是个好人;别惹火上身了!他说。

你这话也对,不过,他能放你走?她眼珠转了几下,担心地问。

我想好了,我写一封加急信,先寄到老家给虎子,再让虎子把这信给我寄回来,然后我拿着这封信去找他,我们全家就可以全身而退了。他把全部策划都告诉了她。

她眼珠又转了几下,想了一会,同意了他的想法。她翻身坐起来,把睡在里边的丈夫让下了床。

兵披上厚厚的棉衣,看了一眼妻子,又走到大床对面的小床边,看了一眼小床上一对熟睡中的儿女,然后来到书桌前,摊开信笺,唰唰地“编”起信来……

说老大不是好人,也不完全准确。他和杏子拖家带口出来打工,若不是他收留和提携,哪会有今日呢?

记得前年初到镇海打工,已经是腊月二十挨边了。他和杏子一人背着一个孩子,来投奔三老表。

三老表刚结了婚就和媳妇到镇海打工,已经两年了,有了一个孩子。三老表在电话里跟兵说,他们在一个火砖厂打工,待遇还差不多。这火砖厂专收带家属的工人,说是这样的人稳定。

兵家弟兄多,分家后,每人只分到8分地,靠种庄稼基本没有什么出路,所以夫妻俩只有选择外出打工。兵曾经多方联系已经外出打工的亲朋好友,但很多地方的工种要的都是单身劳动力,拖家带口的一般不好找工作。这次听三老表说他所在的砖厂专门招收带家属的工人,兵真的有些喜出望外。他和杏子商量后,就把那8分地转包给了隔壁狗子耕种,卖了家里的牛、猪、狗、鸡、鹅、鸭,得款2580元,锁了门,夫妻俩带着嗷嗷待哺的一双儿女,从顶效上了列车。

腊月的镇海特别冷,地上、海上都已经结了冰。

梅梅带着兵去找老大,老大把兵一家安排在建筑工地一栋还未装修的大楼楼梯间下面,将就安身。

梅梅告诉兵,老大是四川人,今年48岁;他在镇海承包了一个火砖厂和一个建筑工地,手下有200多工人,所有工人全部是带着家属;他还养有10多个闲人,对外称管理人员,其实就是打手。

梅梅的这番介绍,听得兵毛骨悚然。

梅梅接着说,她现在给老大和这10余个“管理人员”煮饭,每月工资3000元;她丈夫三老表在老大的干沟砖厂烧窑子,每月工资3500元。她两口子的收入加起来还是可观的。她还说,他们出来两年已经存了60000余元,准备再干两年就回家去修房子。

梅梅还告诉兵,老大安排他在建筑工地干活,按每天35元点工结算,让他先干着再说,时间长了工资肯定会涨的。

五大三粗的兵,年轻力壮,干活也很认真。建筑工地因气候冷,不宜浇铸混凝土,目前的工作就是平整地基和清理工地垃圾等杂活。

每天大家都下班了,兵都主动配合“管理人员”收拾好所有的工具,或捡好现场遗留的钢材、钉子等。他的诚实肯干被老大看在眼里,于是安排他带工,每天多增加30元的带班费。

兵要求大家下班前把所有的工具,现场遗留的东西全部收拾好才下班。工人牯牛欺生,不服管理,认为兵的要求是多管闲事,所以骂了他一顿。兵一是初来咋到,二是生性软弱,所以对于牯牛的侮辱谩骂只能默默忍受。

是夜,10余个打手赶来,团团围住牯牛住处,把他从床上拉下来,拳打脚踢,一顿好揍,直打得鼻青脸肿,哭爹叫妈,直到牯牛不能动弹了才住手。有的说把他废了,有的说干脆扔到海里面喂王八。

工友们闻声起来,亦只能远远观看。大家知道就是因为白天牯牛辱骂兵的事。有埋怨牯牛不该首先欺负兵的,有悄悄议论打手们不该这样残忍的……

兵也在远远观看。这事因他而起。他虽然恼恨牯牛白天对他的无理,但听打手们说要把他废了,心里也慌了起来,人命关天!他赶紧跑去找老大。

他“咚咚”地拍门。

哪个?老大隔着门问。

是我,老大!兵颤抖着说,要出人命了,老大!

你等着,我这就起来!老大翻身下床的声音。

老大开门出来。那一瞬,他仿佛看见梅梅就睡在老大的床上。对!不是仿佛,就是梅梅,那身形样貌就是她!不过,此时他不敢分神,也不敢多想。

什么事?大半夜来拍门!老大不太高兴。

牯牛,牯牛……老大!兵结巴起来。

去!这事我知道!不服管教,这是他该得的!

不是!老大,他们说要把他拉去丢海喂王八!人命关天啊,老大!

你去吧,这事我会处理好的,睡觉去吧,别瞎操心!

兵继续带工。只是他再也没见到牯牛。他问了许多人,也没有人知道。

除了兵是新来的,其他工人在这建筑工地都干了些年头了,不过大部分人都是耗子舔米汤只够敷嘴。

这些工人中,只有三老表家还混得不错,经济上有些积攒。大家眼红,但同时心里也有些不屑,都知道老大对他家特别关照。不过梅梅为人大度,哪家有些困难,她都热心帮助,这也使得大家对她的看法有改变。

三老表在干沟烧窑,吃住都在那里。干沟距建筑驻地有10公里;每星期回来一次,都是老大亲自开车去接他。

建筑工地上没活可干了,于是工人们就窝在公棚里御寒。男人们轮流坐庄买二锅头,在炕上用被子盖住双脚斗地主;女人们也是一堆堆窝在一起南款天北款地,最多的话题就是聊男人……老大最近也没在工地露面了。

年越来越近,这些拖家带口的工人们心情越来越急,因为老大三个月没有发工资了,说是年底统一结账。但是,都快腊月二十八了,老大影子都不见,工资没处要,工人们急躁起来,有人喝酒醉了就发酒疯,或打老婆出气,或砸自家东西,弄得乌烟瘴气的。

酒醉心明白。虽然大家都是对老大不满,但却不敢提半个字,都惧怕着那一帮管理人员!

三老表从窑上回来了,只有女儿花花在家。她告诉他,妈妈和老大到北京出差,可能有一段时间才回来。三老表也没说什么,心里不好过,于是也加入斗地主的行列,打发时光。

腊月二十九了,管理人员提着一袋钱来到公棚,告诉大家说,老大和梅梅因业务没有谈好,年前可能回不来,让大家每人预支1000元过年,其余的等他回来再结算。

兵虽然没干几天活,也预支到1000元钱,但他和杏子却高兴不起来。

兵寄回老家的信虎子又给寄回来了。兵到邮局取了信,就像取回了一根救命稻草。

老大和梅梅大年初六才回来。梅梅穿得挺洋气,绿色貂皮大衣配上黑色保暖裤,加上粉红色丝巾围着脖子,比平时漂亮迷人!她给三老表编了一套这次跑业务的经过,还说由于这次节假日外出工作,老大发了10000元的奖金。

三老表既不责怪也不高兴,木讷地“嗯嗯”两声。

兵当晚拿了自己编的那封信,先找到三老表和梅梅,声泪俱下,声称父亲去世,家里等着他回去料理后事。

三老表和梅梅都知道姑爹姑妈都70多岁了,姑爹突然去世,他们也感到悲伤。

梅梅陪着兵找到老大,兵眼泪直流,把急信递给他。

老大看完信后说,你两口子回去办完父亲的丧事就回来。我非常欣赏你带工,我还会给你加工资的。另外,我再预支给你2000元,回回来做工抵,怎么样?

谢谢老大!谢谢老大!兵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心想老大外貌和行为虽然粗莽,但是心地不算坏嘛!管他的,既然谎已经编圆了,还是走吧!

第二天,兵和杏子收拾了行囊,一人背着一个孩子,出发。

三老表和梅梅到车站送他们,给了他们1000元钱,说是姑爹的丧事他们参加不了,这是他们两口子的心意。

兵接过钱,出神地看了老实巴交的三老表和花里胡哨的梅梅一会,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眼睛一热,眼泪就掉了出来。

车开了。兵从车窗伸出头来,对着朝他们挥手的两口子说,三老表,你好自为之;梅梅,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也要注意分寸啊!

我会的,她表叔!梅梅说,你们赶紧回来呀,这里钱好挣,我们等你们。

事隔三个月,兵和杏子又拖着孩子回到镇海。两个孩子由于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兵和杏子蓬头垢面,非常落魄。

三老表大概在干沟烧窑子,没在家;花儿也不在家,大概读书去了;在三老表家的独立工棚中,兵和杏子找到了梅梅。

看到兵两口子这副模样,梅梅有些奇怪。

兵把背上的大孩子放下来,交给杏子,之后“噗通”一下跪在地下,声泪俱下地说,三表嫂,我两口子对不住你,请你原谅吧!

这话怎样讲?梅梅愕在当地,继而上前把兵拉起来。都是自家姊妹,还兴见外?来,坐沙发上,有什么事情慢慢地说。梅梅倒来一杯开水,放在兵面前的茶几上。

兵抽泣了几下,终于控制住情绪,慢慢向梅坦白了他们之前离开镇海的动机,坦白了自己之前编的瞎话,历数了他们离开镇海后,在杭州谋生的种种艰难和遭遇……

原来,那天他们离开镇海后,下了大巴车,便决定在杭州谋生。

他们到“贫民区”以每月300元的价格,租了一间低矮的破屋居住。第一个月,由于过春节,没活可干。第二个月,兵准备到郊外的建筑工地找些活干。

这天,他下了公交车,来到一条冷清的街头。忽然,前面的路上一个红色的包袱比较显眼。他放慢脚步,瞧瞧前后无人,心底便冒出私欲,于是快步上前,捡起包袱,装作没事一样继续前行。刚来到一转弯处,一卷毛女人走出来,一手抓住他手上的包袱,一手抓住他的手,并高声喊,抓小偷!抓小偷!

一时髦男子跑过来,迎面一拳把他打倒在地,顿时鼻血直流。

女人蹲下来,递给他一张纸巾说,跟我们去派出所吧!

兵忽然明白自己中了“丢包”的道,只悔自己不该去捡那包袱,于是自认倒霉,乖乖从怀抱里摸出仅有的1000元钱,说,大哥大姐,我身上就这些了!

那时髦男也不客气,接过钱,又把兵的几个口袋翻了个遍,才与卷毛女满意地离去。

他边走边问路,走了5个小时才走回自己的出租房。

接下来,两个孩子接着感冒,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在这饥寒交迫的日子里,两口子想了许多事,亦想通了许多事,理解了许多事……

梅梅依然出面给他们找住处、找老大、找工作,反正能帮的都帮了。至于兵两口子“扯谎”那一截,梅梅替他们在老大面前隐瞒了。

梅梅笑着对他两口子说,以后别想七想八的了,就在这里好好干。出门打工就是进熔炉,适者生存。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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