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鸟语的姨父

作者: 故园风雨前2020年09月08日生活故事

姨父大病初愈,出院回家。去探望他,进屋他只敷衍我们一下就跑去阳台了,只留姨母招呼,半天也不见他进来。我奇,去阳台看。只见他单手叉腰站着,面朝远方,全神贯注。我看了,远方既没什么可看的,除了层层林冠,也没什么可听的,除了雀鸟喧嚣。不知他在发什么愣。他并不转头向我,只歪嘴说道:“你看看腊肉你就晓得了。”

我先没看见腊肉,只看见有个蚊帐撑得高高的,凑近才发现蚊帐里面吊挂着十几块腊肉。我们这里过年前几乎家家户户都把腊肉风在室外,就那么裸吊,姨父家用蚊帐罩着不知道是防谁,这季节哪有蚊虫。我刚要问,他就嘘止我:“不说话!”

他仍不看我,只凝视着树林,仿佛在盯谁的梢。我使劲看了听了,真的是只有不大的林子和没什么稀奇的鸟叫。

我这姨父是搞哲学的,言谈举止长年有些出位,我们做亲戚的早就习惯了。其实他恰因出位,在我们子侄辈中极受爱戴,把他看作长辈中的叛徒,他假装属于他们,其实是我们的人。他有很多很棒的主意,非常科学。我记得小时候逮蝴蝶总逮不着,他指导说:“蝴蝶是复眼对不对?它能看到无数个你对不对?那么好,你应该利用这一点,我建议你不停地甩膀子,两个膀子一起,像风车一样,一边甩一边靠近它,你想嘛,它肯定头昏眼花了还咋个飞喃?”——我当然佩服极了,虽然再也没逮到过一只蝴蝶,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因为我膀子甩得不够好。

姨父憋气不说话,脸上表情却多变,一会儿皱下眉一会儿又点下头。少顷,终于转身向着我:“喊你看腊肉得哇,揭开蚊帐看噻。”

果然蚊帐一揭才发现,大大小小每一块腊肉都是伤痕累累,酱料本是棕红色,伤痕已经翻出肉里的白色,坑坑洼洼像被狼牙棒揍过。我从没见哪家腊肉有这样悲惨的命运。

“你不晓得是哪个弄成这样的吧?腊肉我本来是敞开吊起的,前天早上刚挂出来,结果晚上收的时候发现就这样了,把我气安逸了,是鸟!鸟!我不晓得这儿的鸟这么凶,比城里头的鸟凶得多了!每一块啊!啄我的肉啊!”

然后第二天他就支了蚊帐罩上,又躲在窗帘后面监视了好久,发现麻雀、白头翁、喜鹊、画眉等等都来过,在蚊帐外或停留或盘旋。

“你信不信鸟也是有表情的?”他说,“他们好像都很吃惊,完全不敢相信还有这种事情!居然吃不到了!我想的话,肯定还有很多鸟是昨天听到消息以后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的,今天天不亮就出发了,结果到这儿一看,肯定气惨了噻!”

姨父指着他刚才一直凝视而我觉得什么也没有的那个地方,笃定道:“它们现在都集中在那两棵树的树冠里面,你听嘛,是不是那两棵树里面吵得最凶?——它们在吵啥子?很显然,它们在骂我。”

我仔细听了,果然是非常激烈的吵闹。它们栖身的树冠离开阳台不过二十米,之间并无阻碍,它们看我们应该看得清清楚楚,叫声从音量看的确是为这个距离播送的;而且听风辨物,从方向看,似乎每一张鸟脸也都是冲着我们的。

“绝对是在骂我。而且肯定乱骂。”姨父说。

“腊肉起码要扔一半。”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次这个事其实是一个机会,我们可以趁机——”

“啊聪明!可以逮一批!就用腊肉做饵!”

“哦不不,太庸俗了,你怎么还是那么庸俗。”姨父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学习鸟语的机会。你想,我们知道它们很愤怒,又知道它们为什么愤怒,那么我们已经掌握了它们的语言环境。你知道人类有个现象,越是激烈的情绪语言往往越有限,我们也可以大胆地假设鸟类也有这个规律。这样一来,我们可以大概想到一些词汇,比如它们肯定会骂我卑鄙,无耻,自私,坏,或者死老头儿等等。你注意听,它们有几种叫声的重复率是相当高的,我猜那些词汇就分布在这里面,比如揪揪…揪吉…揪吉揪…”

可惜这时又来了几位访客,打断了姨父,他一时显得颇懊恼。不过他是不会就此放下的,我离开时经过他阳台底下,听见他大声喜道:“刘老师,你来得正好!有个关于语言密码的问题要问你!你晓得鸟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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