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佛的救赎

1

奥利佛早晨一起床就觉得有点儿头晕，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套上了他那件荧光外套。这件外套他穿了很多年了，袖口和下摆有几处已经破了。他想买一件新的，打算在这个周末，就到Shopping center（购物中心）去购买，上次他在那儿看见了一件，质量很好，样子也漂亮，而且——耐穿。

奥利佛一边想着，一边给自己沏了一杯摩卡咖啡，咖啡里他最喜欢喝的就是摩卡了，那股浓浓的巧克力味儿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他记不起来这种满足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也许，从记事的时候起就有了？抑或……他记不得了。

奥利佛端起那杯咖啡，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一个昨天剩下的牛角面包，就去找，果然在柜子里找到了。他把面包拿出来，揪了一块放进嘴里，然后慢慢地咀嚼着。一阵头晕上来，他的身子轻轻地晃了一下。

“见鬼！”他嘟囔了一句，然后抿了一口摩卡。

早上的时间对于奥利佛来说是十分宝贵的，因为他必须要赶在七点半之前到达离家一英里外的那个十字路口——他在那里执勤，指挥来往的车辆安全通过。

那个十字路口不大，中间有一棵很粗很粗的桉树，枝繁叶茂。因为这棵桉树的存在，使十字路口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环岛。环岛的西边，有一所小学校，孩子们上学下学都要从那里经过。因此，那儿的交通状况十分复杂。

奥利佛就是为了让那些孩子们能够安全地通过十字路口，才每天好几趟要赶到那里指挥过往的车辆的。

他在那里已经指挥了二十年了。

除去荧光外套，奥利佛还有一块足有一人多高，像个巨大的棒棒糖似的交通警示牌，警示牌的两面用英语写着Stop（停）和Slow（慢）。奥利佛每天就是扛着这块“棒棒糖”到岗指挥交通的。除此，如果天热，或者下雨，他还会戴一顶草帽，或者披件雨披。

奥利佛不是交警，也不是交通管制员，他的职业跟交通一点都不沾边儿。他已经八十岁了，他到这里指挥交通完全是一种义务。

奥利佛的这一善举赢得了许多人的赞许——不管是过路的还是附近居民，他们看到奥利佛时都会朝他投来赞许的微笑。而奥利佛呢——这个怪老头——却总是视而不见，只顾把眼睛直瞪瞪地投向那些来往的车辆。

“奥利佛真是个善良的老头儿！”提到他，人们总是发出这样的赞美。

2

二十多年前，就在奥利佛执勤的这个十字路口曾发生过一起严重的车祸。那也是一个雨天的早晨，一个10岁左右的男孩儿过马路时被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撞成了重伤。由于肇事司机逃逸，孩子死在了被送往医院的路上。孩子的父母悲痛欲绝，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那个可恨的肇事者。有那么几天，夫妻俩从早到晚站在十字路口，举着寻找目击者的牌子，询问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然而遗憾的是，所有的过路人都告诉他们，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没有办法，他们只好把多年的积蓄拿出来悬赏目击者以缉拿那名肇事司机。可是一年多过去了，他们仍然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最后，这对可怜的父母，因为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夺去他们儿子生命的十字路口，不得不把家搬到了离这里很远的一个什么地方去了。

3

奥利佛临出门的时候，听见窗外有淅淅沥沥下雨的声音，他朝外面看了一眼，果然下雨了。

“见鬼！”他嘟囔了一句，便从门后取了件雨披披在身上，然后走进了雨中。

雨下大了。打在脸上有点儿疼。

这座城市很少下这么大的雨，奥利佛一边往前走着，一边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指向了七点一刻。

“奥，来得及。”奥利佛自言自语地说着，然后打了一个冷战。一辆从旁边疾驰而过的汽车溅起的水花险些弄了他一身。他望了一眼那辆消失在水幕中的汽车，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又继续朝前面走去。

几分钟之后，奥利佛来到了十字路口。

雨小了。

“Hello,棒棒糖爷爷！”一个背着书包正要过马路的男孩儿朝他喊道。

“Hello”奥利佛低低地回了一句。

男孩儿蹦蹦跳跳地过了马路，奥利佛望着孩子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道：“奥，这孩子，也得有十岁了。”

这时，男孩儿忽然回过头来朝他摆了下手，然后朝学校走去。奥利佛望着越走越远的男孩儿，发了一会儿呆。

一阵风刮了过来，奥利佛闻到了一股桉树叶子的味道，他不由得又打了个冷战。

“见鬼！”他又嘟囔了一句。

奥利佛喜欢闻桉树的味道，他一闻到这种味道，就会想起他已经死去的太太。他记得太太活着的时候，最喜欢桉树味儿，香皂、浴液用的都是桉树味儿的。那种味道极为柔和、平淡，能让人产生一种慵懒的、昏昏欲睡感觉。那时候，奥利佛几乎每个夜晚都是闻着那种味道进入梦乡的。

奥利佛贪婪地做了一个深呼吸，他像是要把这桉树的味道一下子都吞进自己的肚子里去，可是这一次那股他熟悉的味道却忽然消失了，竟然让他的那只有些发红的鼻子一点儿都没能捕捉到。

正在诧异间，又有两个孩子从远处走了过来。

“Hello，棒棒糖爷爷。”他们冲他微笑。

此时，一辆汽车从远处开了过来，奥利佛来不及和孩子们打招呼，便急忙举起警示牌，冲到了路中央，他用Stop那面，把汽车拦了下来。

车停下了。司机探出头，友好地冲奥利佛笑了笑，奥利佛呢，只木讷地朝对方点了点头，便把目光转向了两个孩子，他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地过了马路，才又走回到路边。

4

和每天一样，奥利佛在十字路口一直站到了早上八点才离去。回家的路上，他又觉得有点儿头晕。

“见鬼！”他说着便一屁股坐在了路边一家院落的矮墙上。他打算休息一会儿，然后到超市去买点儿帕斯塔（意大利空心面）调料。自从太太去世之后，除去早餐，奥利佛几乎每顿饭吃的都是帕斯塔。他已经吃得有点儿不耐烦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凑合着吃吧。”奥利佛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奥利佛有日子没去超市了。以前他每逢周日都要开车去一趟，把一周吃的、用的一次性都买回来——这已经成了他的一种生活方式，没有更重要的事情，几乎雷打不动。可是就在前不久，他的私人医生艾文告诉他，今后他不能再开车了。

“那样是很危险的。”艾文说。

奥利佛知道艾文指的是他的头晕。但他觉得好像没那么严重，因为一天当中，他只偶尔会感到有些头晕，其余的时间都是好好的。

“有那么严重吗，艾文先生？”他问医生。

“奥——非常严重，奥利佛先生。您必须得马上住院。”艾文十分肯定地说道。

奥利佛不想住院，他觉得艾文医生是在小题大做——不就是一个头晕吗？也许过两天就会好的——然而在汽车的问题上，奥利佛还听从了艾文的建议，他把车卖了。因为，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惹出一起车祸来。

奥利佛在矮墙上坐了一会儿，觉得比刚才好多了，便站起身，慢慢地朝自己的家走去……

5

第二天早晨，在那个十字路口，人们没有看到奥利佛的身影。到了中午也没有。下午放学的时候还是没有。

“棒棒糖爷爷是不是病了？”一个男孩儿对另一个男孩儿说。

“也许。我们去他家看看吧？他家离这儿不远。”另一个男孩儿说道。

于是，两个男孩儿朝奥利佛每天来的方向走去。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奥利佛的家。他们看见门是半掩着的，就用力喊了两声，没人应答。他们试探着朝屋里走去。然而，当他们刚一踏进门边，就发现了躺在地上的奥利佛。

奥利佛已经死了。他的一只手搭在胸前，拇指和食指紧紧地捏着一张白纸，一个男孩儿走过去把纸拿了过来，见上面写着如下的文字：

二十年前，是我在十字路口撞死了那个十岁的男孩儿。请帮我找到孩子的父母，我身后所有的财产都是他们的……

2019年8月22日于墨尔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