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对骂

初春回乡小住。清晨，迎着春风，踏着乡间小道散步，薄雾弥漫之中，我远远望见小道上站着两个老汉。走近些才明白，原来是张老汉迎面碰到了刘老汉。两位老人我都熟悉，若是追溯开来还都连着点儿亲。

张老汉和我同村，刘老汉住在邻村。两村虽隔三五里，但上了年纪的两位老人，腿脚不再灵便，相互走动甚少，鲜有碰面。那天早上，刘老汉弓着腰，眉毛上挂着新鲜的露珠儿，看到张老汉也有几分惊诧。奇怪的是，这两个老汉见面后，先是瞬间对视，确定来者是谁后，不是握手言笑，而是开口就骂，挥拳就打。

“你这老东西，咋还活着呢！”“咚——”张老汉嘴里骂着，一拳头挥去，结结实实落在刘老汉身上。

“老东西，你盼着我死啊，就不怕我死了变鬼来勾你走！”“咚——”刘老汉也结结实实给了张老汉一拳。

张老汉和刘老汉从小玩到大，彼此最说得来，一辈子没红过脸吵过架。过去，几乎每天都要见个面，或你来我村，或我到你村，一起议农事，谈生活。上了年纪后，不利索的腿脚分开了这对好兄弟。一年未见，乡道偶遇，这两位老人口骂手打。骂声里句句不离一个“死”，专挑老人最忌讳的字眼。看上去，挥拳的力度很大，结结实实；在我看来，彼此都有一拳要将对方打倒的意思。

“你这老东西，腰都弓到快头拱地了，阎王咋还不收你呢！”张老汉骂着，不再挥拳过去，而是用双手托着刘老汉的两个肩膀，使劲儿晃他，腋下的镰刀不知何时早掉在地上，他浑然不觉。他在用力去晃弓着身子的刘老汉，使劲地晃，晃。

刘老汉似乎不堪重负，但他努力挺着，用浑身力气去挺自己越来越弓的腰身；或许在他看来，此时的自己身材一定挺拔，殊不知在张老汉的晃动下，身子瞬间更弓了。刘老汉腰直不起来，头也抬不起来，他偏着脸望着张老汉说：“阎王偏不收我，先收了你也不会收我。”他边说边将两手搭在张老汉的胳膊上。场景好似两个摔跤运动员正在开战，只是样子有点儿古怪。

“你这老东西，早该死了！”

“你前年就该死了，现在咋还活着？”

“你这老东西！”

“你是老东西！”

俩人就这样保持着一个姿势，仿佛诅咒般地对骂着，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几句话。直到太阳出来，薄雾退去，他们还保持着这个姿势，张老汉摇晃着刘老汉，刘老汉双手用力搭在张老汉的胳膊上，努力保持着平衡，彼此仿佛都忘了一早出门的任务是什么。

我望着两位老汉滑稽的样子，感觉这是一对最无聊的老头儿，简直是一对疯家伙。在这个美好的清晨，乡村小道上相遇，一见面就破口互骂，出手互打一番后做着一个最无聊的动作，重复着几句最无聊的话，都一个时辰过去了，还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直到很久后，我才明白，当时作为旁观者的我，其实无法明白两位老人真实而复杂的内心。一个清晨，两位老人，乡道偶遇，挥拳就打，重复一个无聊的动作；彼此对骂，重复着几句无聊至极、类似诅咒的话；但两位老人的内心收获的却是快乐——回忆起两位老人当时眼里涌出的泪水足可明白：当时他们彼此其实交流了很多很多，足有千言，足有万语，且没有一句话是重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