驮煤

作者: 赵范奇2021年04月20日生活故事

插秧上坎,男人们打一声“呜呼”,洗净带有黑泥的双脚,放下挽得高高的裤管,就安安稳地歇了下来。露出阳光的早晨呢,仿佛是邀约好了一般,大家都会端上一大碗婆娘家用焢饭后的米汤煮得粘呼呼的稀饭,夹一块豆腐乳或是一两箸水豆豉,来到寨中那棵紫金花树脚,坐的坐着,站的站着,说一些寨中陈年八代的往事或者一些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笑话。听到好笑处,一一地用筷子敲响了大碗,对说话人表示了由衷的赞许。若是说的事不让人好笑,有人就会说:“小老冬,你狗日的不要扯南山盖北海哟!再说一个,若是不逗老子们乐一乐,老子就会告诉你家那根老婆,说你洒尿老是打尿噤哩!”说是这样说,至于小老冬另外讲出的故事好听不好听,那并不怎样的要紧,要紧的是寨邻们又可以多聊一会儿,享受许多清晨的宁静……

七叔不知怎地想来,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上排山去驮煤,排山是无烟煤,不会呛人,好烧得很,驮来可以自己烧,要是烧不完呢,也可以给别人家烧,眼下荷包是扁得很,多少也可以弄几个钱来。“给了谁家,他总不至于就给我个煤本吧!”他最后说。这时节我们放了农忙假,因为黄老师回老家还没有回来,我的假期作业已经做完,早就闲了下来。既然闲了下来,我又没上过煤山,不如跟七叔去做做?

我家养有一匹马,是枣骝马,成日里父亲叫我拣青草喂它,到了半夜里,马打一个响鼻,父亲就会起来为它添一回草料。这样的,枣骝马长得膘肥体园、油光水滑的,这会儿它不是也闲着么?我对父亲说了上山驮煤的事,他只问了一句:“跟哪个去?”听说是跟七叔,他想了想说:“儿哦!你以为驮煤好玩得很么?那可是好远好远的路哩!”路远些怕什么呢?七叔已经告诉过我,去时还可以骑一程空驮马,回程时马驮了煤才是自己走路,我还怕什么呢?

清早起来,是母亲为我热好的饭,就了一碟水豆豉拌辣椒,我“呼呼”地搞了两碗。这时候,父亲已经安好马鞍,扎紧马肚带,正把捆好的煤箩抬上马鞍架好,并在上面拍了拍。我刚出门,父亲就将马缰绳交与我,“不会骑就不要骑,不要给老子充狠,摔下来可不是好玩的哦!”我“嘻嘻”一笑,不置可否地牵马走了。七叔家没有马,可他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匹,背上的煤箩大小不同,也不知是怎么配起来的。我刚出院门,他就立在那儿,说:“老子以为你害怕不敢去哩!”

我们的驮马刚过了寨子前的小关,七叔借一个高坎,就轻轻地跳上马背,抖一抖缰绳,沙声沙气地唱起我们这一带的山歌:“清早起来脚转筋,昨夜梦见妹沾身……”土坝里有起早割草的人,这时伸直腰笑了笑说:“小老七,你狗日的哟,黄瓜还没起蒂蒂哩!”那时七叔也才十六七岁,对男女之事是倒懂不懂的年龄,人家骂了他,他一点也不生气,只“嘿嘿”地一笑,又把山歌接唱下去。

小关面前的田坝中,秧苗已经返青,早晨的阳光才翻过后山漫了过来,有一半还在山的阴影里,有黄鹂或是什么鸟在唱着好听的歌。秧苗上面不时有不知名的小鸟飞过,叽叽喳喳的,掠过小关,就朝山的背阴处飞去。一只叫天子从土坝那边“腾”地窜上天去,跟着就悬在空中不停地叫唤。在往跳花场的路里,好像有几泼野画眉贴着密密麻麻的灌木丛飞动着、叫唤着,可只听其声,不见其形……有说是“春日载阳,有鸣仓庚”的,这里呢,却也“夏日载阳,有鸣仓庚”哦!认真听了来,这插秧上坎的早晨才确确地是鸟的世界,织就出一曲天籁般的百鸟奏鸣曲哩!”

走了好一段路,我仍跟在马屁股后面走着,初时七叔没有发现,后来发现了,就跳下马来,将我扶上马鞍,让我斜斜地坐在鞍架之上,他说:“没事的,马通得人性哩!它不会乱跑,你也不会被摔下来的。”煤箩是捆在架子上的,被马鞍紧紧地夹着,可马走动时,那煤箩还是轻轻地摇动,让人觉得仿佛会被摇散了一样。刚骑上时我还是有些害怕,走一段路程之后心就稳了,便与七叔说起话来。“你小子不错,老子算是没有看走眼,再长大些,会做得你爹的好帮手了。”

七叔上过煤山,对煤山上的事情熟悉得很。买煤的事都听他安排,讲煤价,装煤箩,请人抬上马鞍,都是他一一张罗。煤山上卖煤并不论斤过称,而是论驮付款的,你装好煤,付一驮的钱就是了。这样的,装煤时我看见七叔用脚伸进煤箩中踩了又踩。后来他对我说:“儿哦!你懂个屁,踩不踩都算一驮,踩不踩起码要相差二十斤哩!”

“咦哟?这是哪家的娃娃,白净净的像个姑娘,也肯上煤山来驮煤?”一个从煤洞里出来,刚卸了煤车,只在胯下围一块布片的男人立起身来,只见一双眼睛在不停地打转。

“大乐歌赵家的老大嘛!你不认得?”是管煤的人说的。他好像认得我的父亲。接着还嘻皮笑脸地,“小子,我还跟你爹喝过酒,行过拳,你不认得我了么?”我直直地看了看他,也不知说什么好,便什么也没说出。

煤山是很脏的,因为前些天下过一场大雨,堆在窑洞口的细煤被山水刮了下来,在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还泛着些琉璜的斑迹,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走!走!走!”七叔催我说。说着他牵了已经负重的马,转身就离开了煤山。

回来的路上自然不能骑马。七叔还是让他的马走在前面,我家的枣骝马走在后面。他说:“你家的枣骝马喂得好,有的是力气,你如果走的累了,老子就把你抱上去,它也驮得动的。”我想七叔说的可能是对的,枣骝马走得十分轻松,好像一点也不费力一样,可我没这样做,马虽说是牲口,它毕竟在为我家驮煤啊!

因一时的高兴,我们都忘记了一件大事:带午饭!从排山煤山那里返回到杨梅垅时,我的肚子就“咕咕咕”地叫了起来,汗水一颗颗地滴落,脚也软了许多。可我没说,坚持着跟马走了好长一段。七叔是走在后边的,大概看出了名堂,就发话说:“小子,是不是饿了?”在他面前我从来不敢说谎,只点了点头。他听后没说话,纵上了一个高坎,用手打个遮阳,“好!老子们搞点吃的,如何?”我不明白,他指了指上边的杨梅树。那杨梅树上结的杨梅好大好大,看着就让人流口水。难怪这里叫杨梅垅哩!“摘些杨梅打个底吧!”七叔说。杨梅能打底?我抬起头,见我疑惑,七叔“嘿嘿!”一笑,“把杨梅核吞下去不就行了么!”

可是马驮子呢?让它就在马上搁着么?七叔说,老马识途,你的书读到牛屁股里去了?这是回家的路,让它们走它们的,我们摘了杨梅就追赶上去,是担搁不了好久的。说着,他跑近一棵杨梅树,几下就上了树杈处,敞了口袋,朝着熟透了的杨梅猛摘,一会儿就装满了一口袋。还嫌不够,又换了一棵,上了树去猛摘。这些杨梅树不知是人家种植的还是野生的,没人管也没人收,杨梅熟透了,一些不知名的鸟雀飞上去吃也没有谁发一个响声。

别说,人饿了,什么都是香的。那杨梅又大又黑,十分爱人。初初,我不敢将核吞下肚去,只怕以后从头上真地长出棵杨梅树来,后来也学了七叔,大胆地吞了下去,只吃了一捧,饥饿的肚子有了底,走起来也精神多了。

这一次上排山驮煤回来,父亲例外地夸奖了我,晚饭时还让母亲用酸辣椒炒了一个鸡蛋,我以前也吃过这样的菜,可这晚上的酸辣椒炒鸡蛋比任何一次的都香哩!

这之后,一天一驮,我又陪七叔上煤山驮了几次煤,黄老师回校后就歇了下来。我家的煤一驮也没卖过,七叔的呢,他说是送了人,只有天知道哩!我每天早晨上学之前,按父亲的交待,一定要先去土坝里拣一小挑嫩草来喂马。这样的时间长了,那枣骝马居然能听出我的脚步声来,我离门槛还有老远,它就“嘿嘿嘿嘿”地叫着,像招呼亲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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