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亲记

作者: 高阳酒徒[文集]2022年02月10日心情故事

这几天建军的心里颇不宁静,总是在思考一个问题:到底要不要去寻找一下自己的亲妈,看一看出生的地方。

关于自己身世的传闻,建军很小的时候就听过村里长舌妇们私下的风言风语。七岁那年,因为宅基地边界的问题,建军妈和邻居小峰妈干仗。小峰妈恶狠狠的骂建军,“那里来的野种,滚!”为这事儿,建军妈像恶狼一样,一手提溜个破搪瓷洗脸盆儿,一手拿个小木棍儿,一边走一边敲,在巷子里指桑骂槐地骂了小峰妈足足有小半个月,什么话难听骂什么。

还有一回,建军和建民兄弟俩不知是为了一块烤红薯,还是一块建军爸赶集带回来的烧饼,俩人急眼了。那时候的建民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吧,不知受了谁的挑唆说建军,“你不是俺家人,你是月娃儿的时候 ,俺妈从水道眼儿里把你塞到俺们家的,你回去找你亲妈去!”。这话传到建军妈耳朵里。建军妈正在灶火做饭,顺手抄起根柴火棍儿,按倒建民就是一顿猛抽。“让你这死鬼蛋儿瞎说,再瞎说抽死你!”。这是建民小时候被大人揍的最狠的一次。那时候的建军真想问一句,“妈,我是不是你亲生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他被建军妈的威势吓倒了,当然也有些怕建军妈伤心的心思在里面。

上初中的时候,建军把多年的道听途说,在脑子里捋了一捋,算是捋出了点儿头绪。大致情况应该是这样的:爸妈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不是怀不上;就是怀上了,过几天又流产了。药没少吃,头没少磕,香没少烧,反正就是不见效。夫妻俩为生娃儿这事儿,疙疙瘩瘩的。

那年麦熟割麦哩,在大田里碰见了村东头刘学叔家的玉竹婶儿。刘学叔在甘肃的武警黄金部队当小军官,玉竹婶儿一家是随军家属,这回是专程回乡探亲的。俩人在田埂上座着说闲话哩。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建军爸妈结婚多年,没孩子这事儿上了。建军妈眼泪汪汪的,玉竹婶儿安慰她:别着急,割罢麦,我在甘肃那边留意留意,看能不能给咱抱养一个娃。这本是一句宽心话,说者无意,听者无心。谁也没想到,最后还真成了。

这儿,还的插着说说当年操蛋的计划生育政策:

那时候,计划生育正严哩。听人说:计生办的人像鬼子下乡一样,挨村搜。见着大肚子孕妇,用麻绳捆起来,像扔牲口一样,哐得一声扔到车上拉走,或结扎或堕胎;或者把违反计划生育的女人,和杀人犯、强奸犯这样的人捆到一起,胸前挂个牌牌,游街示众。提的口号就是:胆敢违反政策,就要推墙拆屋,就要罚得倾家荡产。有段时间,全中国的乡镇卫生院的茅坑里,时常漂浮着三三两两的已成型或未成型的婴孩。共和国无数的偏远地带,流浪着无数个“超生游击队”,甚至新疆、西藏的无人区里,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衣衫褴褛,无光呆滞。

这个节骨眼上。建军的亲妈怀孕了。也许是未婚先孕,也许是二胎三胎,总之是违反了政策,没有指标。建军的亲妈不想打掉腹中的孩子。自己跑到山洞里躲起来,用剪刀在火上燎燎,自己给自己接生。娃是生下来了,可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总不能在山洞里住一辈子吧!

可能是建军的亲爷爷,也可能是建军的亲姥姥,总之是有一个人 ,想到了附近部队里的随军家属玉竹婶儿。不管咋得,给娃找个家 ,让娃活下去吧!

就这样,机缘巧合,建军来到了现在的这个家。

有些事情还真没法用科学解释。自从抱养了建军,第二年,建军妈就怀孕了。后来顺利生了个小孩,这就是建军的弟弟建民。

高二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都下晚自习了。文科班有个男生,叫苟小勇。喝了点儿酒,脱了上衣,光膀子在操场上乱跑,撒酒疯。一群学生在边上指指点点,却没人上去劝。为什么喝醉,据说这位同学,是兄弟两个,老爸是个司机。有小道消息能确定兄弟俩个,其中有一个是苟爸爸开车,在路上捡的。苟小勇就怀疑自己就是那个“路上捡的”。证据就是父母对他们俩个区别对待。从小到大,兄弟俩同时犯错。父母总是对弟弟严加斥责,对自己不痛不痒的。“到底不是亲生的呀,谁愿意操这个闲心”。苟小勇越想越郁闷,一郁闷就想喝酒,结果一喝酒醉了。

那晚,建军正和初恋女友在操场边的小树林里约会。动手动脚搂搂抱抱,马上就要亲嘴了,被苟小勇吵到了。俩人出去看热闹。看着看着,建军就联想到了自己,就有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眼睛一热,一行清泪潸然而下。冲动是魔鬼!建军一冲动,就和苟小勇喝在了一起,一起光膀子耍酒疯,怎么劝都不听。

假期回家的路上。建军心里盘算:逮着空,探视性的问问老妈,问问自己的身世,到底是不是抱养的。最好,话说的尽量委婉点儿,不要伤妈妈的心。那时候,建军爸还在山上打洞子,背矿石。建军妈在家要做饭、要放牛、要喂猪,要锄地,一天天忙的团团转。建军是个孝顺的孩子,看到老妈忙碌的身影,老爸驼背的腰。那些在脑子里温习了无数遍的话语就乱了,就支离破碎了。

高中毕业后,建军没有像别的男娃一样出门打工。在建军爸的授意下,花了一万多块钱走门路当兵了。先是两年义务兵,后来转成志愿兵,四年期满再续,接着又续,前前后后当了十五年兵。这期间、结婚、生子、给爸妈看病、医院陪护、复原安置、找工作、买房子、和媳妇吵架……烦人的事情比树叶都稠。当年叛逆期的那些小心思早都放下了。现在孩子大点儿了,有点儿空闲了,想起前尘往事,不觉莞尔。

年前建军参加了一个同学聚会。在聚会上见到了远嫁外地,多年不见的初恋女友。在建军的眼里,初恋女友依旧迷人,只是胖了点儿,脸上的皱纹多了点儿。少女有少女的神彩,熟妇有熟妇的丰韵,就看你从那个角度欣赏了。俩人聊得入巷。散会后,继续到宾馆“深入交流”。初恋女友早没了当年的羞涩木讷,主动进攻,滚起床单来行云流水,滴水不漏,一气呵成。这让建军颇有些尴尬。

俩人在被窝里聊过去,聊现在,聊各自的家庭,聊当年在学校操场上耍酒疯。初恋女友问,这些年你亲妈找到了没。建军说,太忙,没找。初恋女友说,该去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

“我是谁?我从那里来?”对于这个困扰人类几千年的终极哲学问题 ,建军只是一个普通人,自然无法解决。对此,他只想从血缘上,情感上,给自己一个答案。

春节来了,建军一家和建民一家分别从县里市里,回乡下老家过年。留守乡下的父母已经老的不像样子了。建军爸有糖尿病、内风湿,早都干不动活了。成天吃地塞米松、胰岛素这样的药,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建军妈有冠心病,脑血栓,做饭都愁人。“我要真是抱养的,那我亲爹亲妈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会不会比他们好点儿?”建军想。

乡下不比城里,没啥娱乐项目。过年嘛,无非就是走走亲戚,喷喷闲话,吃吃喝喝,打打麻将。

玉竹婶儿的儿子文斌哥,今年也回老家过年了。

建军长了个心眼。在牌场上故意放点儿水,让文斌哥多赢几次。没事了,就主动接近文斌哥。领着他四处逛逛,介绍一些乡下的风俗人情,掌故传说啥得。慢慢地俩人就不那么生分了。

某日俩人在村后的坡上瞎晃悠。建军见周围没人。就领着文斌哥在一个突出的山石上坐下。给文斌发了根烟,点上。

“哥,我想问你个事儿”。

“啥事儿,你说吧”。

建军酝酿酝酿感情,将自己这几十年的疑惑和心路历程和盘托出。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文斌哥咂吧砸吧烟,“老弟呀,这事儿你咋不早说。前些年你娘身体还好的时候,你咋不问她。这是经她牵线搭桥弄的事。现在你娘脑梗加老年痴呆,话说不清楚了,还不照茬。就算问,也问不出个道道来了”。

建军说,“早些年不是年轻嘛,我怕我爸妈伤心。现在看看,他们应该能理解我的做法。虽说和亲生父母没一起生活过,更没见过面。从感情方面讲,没有瓜葛。可毕竟是给了咱生命的人,有特殊意义,是不。现在就是想完成一个夙愿,就像小时候做数学题,求一个答案。如果现在不行动,只怕以后永远没有机会了。找着了,两边都是父母,我都管;找不着,就算了”。

文斌哥又吸口烟,“我比你大不了几岁。隐约有点儿印象。后来又听我妈说过几回。说是那时候你才出生十来天,猫娃儿一般大。你爸妈给你亲妈一家掏了一百块钱,你亲妈死活不接,说是 ,这是一条命,只求你们把他养大。最后你爸妈给你亲妈买了一些鸡蛋红糖麦乳精之类的就完事了。走的时候,你亲妈哭天叫地的,可不把你送人,大概率会被计生办的人扔到茅坑里淹死……”

两人又说了一些别的闲话。比如抱养小孩这事儿,后来被人贩子发展成了完整的产业链,产供销一条龙。咱们这里,本来就重男轻女,传统思想比较严重,加上计划生育的推波助澜,买卖小孩成风。不说别的村,就说咱们村吧,比咱们小一辈的。不管男的女的,有一个算一个,至少四分之一是买的。女娃五千,男娃一万,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一家姐弟两个,姐姐对弟弟说,咱们都不是亲生的。我是在大桥底下买的,你是在黑屋子里买的……

以后的数日,俩人又见了几回面,敲定了一个详细的计划。事不宜迟,过了十五就出发。

一上班,建军就给领导请了长假。回去和媳妇简单交待了几句,和文斌哥一起开着自己的北京现代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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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县城上高速,建军接到建民的电话。建民在电话里说,“嫂子给我说了,说你要出趟远门。哥,我不问你做啥,我支持你,咱们永远是兄弟”。

一路向西,过西安、宝鸡到天水,然后拐向南,经微县、成县直插陇南下面的文县、宕昌。一路的风餐露宿不提,西秦岭里面的道路那是相当的难行,有好几回,车差一点就掉到悬崖底下了,俩人惊得一身冷汗。“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话呀,还真不是吹得!

到了目的地,文斌哥就傻眼了。瞅瞅眼前滚滚的白龙江水。操!这那是那啊。自从文斌爸转业到地方,文斌哥近三十年都没到过这地方了,黄金部队撤销改制搬家了,加上前几年的汶川大地震、周曲泥石流的灾后重建。就是神仙也难以找到当年的痕迹。

找当地的民政部门。凭仅有的一点点儿线索,他们也没办法。只能划出一个大致的区域,建议逐村走访了。

俩人只能一个村一个村的问。过了十多天,好不容易从一个老大娘口中得到一条消息,说是她家当年有个邻居的小孩,被人抱养走了。不过这家人现在搬到兰州了。

俩人又马不停蹄,直奔兰州。

在一个小区里,建军找到了要找的老人。根据老人的口述,年龄又对不上。

建军摇摇老人的膝盖,“大娘,你有没有记错”。

老人笑了,“我生的娃,我能记错日子吗?”

晚上,建军和文斌在小酒馆里喝酒。喝多了,俩人一起逛中山桥。黄河如练,两岸灯火辉煌。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建军有点儿悲怆。蹲下去,抽泣了起来。

文斌给建军发了根烟,“老弟,我是谁,我从那里来。这种问题,就是苏格拉底,释迦摩尼,耶稣基督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凡人能解决吗?没有答案也许就是最好的答案 ,吾心安处是吾乡,不也挺好。”

再次回到乡下老家。建军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建军妈在灶边烧火。建军蹲下去,亲了一下建军妈那满是皱纹的脸。建军妈有些不习惯,说,“你弄啥呢,口水都抹我脸上了。馍熟了,赶紧准备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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