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奶奶

作者: 朱小平2022年02月20日亲情故事

奶奶于十年前坐上了神龛。画像中的她,眼睛炯然有神,一如生前犀利地洞察世间事。

我五岁时,从外婆家搬到了奶奶家。奶奶家门前有条小河,河水常年不涸,河岸全是杨柳树,树干有一抱粗,树皮老得突兀嶙峋,柳叶儿在春天会焕发出鹅黄嫩绿的生机,很出色。

奶奶家离县城不远,屋旁大路边有代销店、打米厂、砖瓦窑厂,奶奶家住一栋青砖黑瓦的大平房,湘北民风的三间正屋带一抹梢,睡房中间一道屏风隔设出一间小书房,书架上摆放了好几本竖行繁体线装书,比起外婆家多了几分阔气与雅气。

据奶奶说,我们朱家祖上也有一个《活着》里面的败家“福贵”,赌博输掉良田百亩家财百担。岂不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朱家几代人虽无大福大贵,倒也平安度日。

爷爷是渔场的书记,奶奶在家操持家务。那时叔叔在浙江服兵役,大姑二姑已经成家,三姑四姑进了工厂。奶奶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管教我。奶奶是读过古书的人,教育苛严。

单就吃饭的事项,定了一箩筐的规约:不许在吃饭时去别人家串门,倚人家门边馋嘴,遇上别人问你吃饭没,即便没吃也一律答“吃过了,谢谢”;吃饭时不许说话,不得爬桌上用手抓菜,长辈没吃不得先动筷;吃饭要扶稳自己的饭碗坐端正,拿筷子手指不往外翘不撩菜挑菜,站有站相,女孩子要熟记《女儿经》,“笑不露齿、话莫高声、慢步轻盈”,每晚临睡前还要背一首古诗并讲出诗的意思道理,奶奶才允许我上床。

奶奶家的床像一个红色小城堡皇宫,高高的皇冠顶,前庭两侧雕满了镂空花,镶嵌了玻璃彩绘,画有彩色的龙、凤、麒麟、喜鹊等吉祥动物,床边有木榻板,床里侧上方有带抽屉的内架子,丝绸被衾滑亮柔软,恁般漂亮又奢华的床,我却难以入梦。

南县方言“老大徒伤悲”与“脑袋头上白”发音相同,我把这句诗解释为“老了脑袋上就长白头发”。奶奶用竹篾片戒尺敲得床榻板啪啪响,吓起我战战兢兢,我开始变得胆怯拘谨而压抑。

人的处境遭遇直接影响改变人的性格命运。

我在夜里哭泣,想外婆想妈妈,我怯声说“我要回家去”。

“你是姓朱的,这就是你的家!”奶奶目光凌厉,声音大语速快,我不敢再哭了,奶奶的目光便柔和下来,给我讲起了她苦命的身世,不知道是怜悯我初来的不适,还是告诫我要学会忍受:生活总有为难之处。

奶奶八岁死了父亲,她的母亲带着襁褓中的弟弟改嫁常德,让她做了爷爷家的童养媳。她的婆婆是个厉害角色,不论她多么勤快乖巧,总有挑不完的刺,非打即骂,大多数时间都在做事。挂在桌子角吃稀饭,逢年过节满桌佳肴,她伸手夹几粒豆豉,婆婆板起脸眼睛瞪得比豆豉还圆。好在上私塾的爷爷知书达理,晚上教奶奶识字写字,还藏留起大块扣肉糍粑给奶奶,爷爷像黑夜里的露水一样悄悄滋润着年幼的奶奶,靠着这份爱的供养,爷爷奶奶抚育出一大群儿孙。

没多久,我生了一场大病,差点丢了命。脖子上长了一个淋疤瘤,白天打针消了肿,晚上又像吹气球一样鼓起大包,屁股上的针眼如蜂窝般密集,我的眼睛翻白了。邻居劝奶奶:“让她好好去吧!莫打针遭罪了。”奶奶不听劝,撕下床单裹着我背身上,直奔太阳山去找草药郎中,一剂草药敷上,几天就化脓烂掉肿瘤,我的眼珠子滴溜转了。

奶奶讲去太阳山那一路的险啊,过独木桥,走渔塘边松垮小径,走黄泥巴硬疙瘩爬陡坡,二十多公里来回湿了她几层衣,她信孟子说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此后奶奶不再压着我背诗,而是压着我吃鱼肝油和麦乳精了,她断定我缺营养,因为我七岁时“下岗”的门牙,八岁还没长新牙,讲话唱歌都漏风,性格更加内向沉郁。每有新娘子从门前大路经过,奶奶就叫我张嘴,给新娘子摸一摸牙床。后来,我果然长出一口整齐的牙齿。

奶奶在灯下给四姑绣嫁妆枕头,她先用毛笔在皮纸上写下“长命百岁”“平安富贵”,墨干了就贴到枕头布背面两端,中间绣一朵牡丹花,每个枕头都是这一个模子,我觉得乏味,奶奶任由我拿着毛笔在纸上乱写乱画,浪费了她好多珍贵的皮纸。

也许那时奶奶已从心底撤销享我“后福”的愿景,只寄望我做个身体健康的、能食人间烟火的平凡人。

奶奶家旁边砖厂,经常更换盖砖的草檐,丢弃的沤草,别人浪费她也觉可惜,拾回来晒干绞成草把子生火煮饭。绞草把子要两人完成。我所有是晴天的假日,放下书包就帮她绞把子,数到九十九一百又开始下一个九十九一百,绞把子所走的步子,加起来不知道绕着地球走了几个圈,夜晚躺在床上全身酸疼,背《朱子治家》入梦,清早又开始“洒扫庭除”,写圣贤字,拨算盘珠子“四退六进一”,九九归一重复循环。

改革开放后有两年苎麻价格好,奶奶把她的菜地也种了苎麻。她又教我一项调节四肢与大脑的运动——打苎麻,左手把麻皮放麻机刀口,脚一踩右手一扯,粗皮在夹刀面出来拨开,奶奶在一旁夸我灵泛勤快:“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

中秋前夕,县城的大表妹嫒与省城的二表妹娟都下乡了,我带领她们去挖天然绿色食物,奶奶的魔芋长在屋后的堤坡边,绿尖叶笋壳秆,我以为是平时吃的生凉薯,用小铲子挖出来,削了皮,三人均咬了一口,舌尖立马生出一股难耐的麻、涩、结,三人吐着舌头大叫大哭,奶奶看着娟手里咬烂的残鲜魔芋,急得脸都青了,慌忙给我们清水漱口,打开柜子,从瓶子取出一坨冰糖,抢先塞到我的嘴里,再分别给了媛和娟,半个时辰后麻涩味才渐渐淡化。

我听见奶奶在房间与两个姑姑争执:“怎么能怪小平又蠢又馋?她也大不了两岁,她也是喜欢两个表妹,我怎么偏心了?你们的女儿是城里的娇宝贝,我的孙女儿也是我手心里的明珠!”

四姑的婚姻很快结束,带着眼泪回到娘家。奶奶恶狠狠地骂四姑没出息不该哭丧:死了张屠夫,难不成吃混毛猪?东边不亮西边亮!但四姑终究没再点亮婚姻的红灯。

爷爷在七十四岁那年心脏病突发走了,我第一次见奶奶流泪:“哥哥,你在那边一定要等着我!”爷爷葬在房子旁边菜地。奶奶的儿女们接她进城同住,她坚持守在离爷爷最近的地方。

奶奶八十八岁生日宴席上,她还能清楚讲出几十个孙子曾孙子的名字,每人发一个红包,戴着老花镜在红包上写下她的祝福祈愿。

母亲告诉我,奶奶过完生日就糊涂了,天天问:小平的儿女都考上大学了吧?!其时,我的儿女都还在上小学。那年年底,她平静地睡到了爷爷身边。

近几年来,我老做同样的梦。梦境中奶奶站在她的坟前,带着哀求又仿佛是带着质问,问我几时回去看她?昨夜又给这个梦惊醒,半夜披衣坐在床头,脑子里全是奶奶在村口送我上车的身影,我们的车开走好远了,她还在挥手……

写到此,我几度哽咽,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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