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亲喝酒

作者: 叶至善2022年06月07日亲情故事

30年前,父亲将八十初度,写了首《老境》:“居然臻老境,差幸未颓唐。把酒非谋醉,看书不厌忘。睡酣云夜短,步缓任街长。偶发园游兴,小休坐画廊。”

那些年,父亲每天午餐晚餐都喝酒,有我陪着,一喝就是个把钟头。有亲戚朋友来,就拉着一块儿喝。父亲喝张裕白兰地,我喝剑南春或五粮液。客人随意挑,不喝也可以。

“把酒非谋醉”,酒是喝不多的,为的摆龙门阵,闲聊。天上地下,国内海外,可聊的话题多的是:哥德巴赫猜想,猎犬号远航,直到那时的“内部电影”,以及报纸上常见的“形势越来越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当然也有谈论诗文的时候。

有一回,记不起从哪儿开的头,我说毛主席的两首《沁园春》,念起来实在带劲。父亲点头说:“不但意境开朗,调子也选得准。仄声韵的调子,跟两首的情调都不相配,用不着考虑。平声韵的像《水调歌头》,五字句多,‘又食武昌鱼’,‘极目楚天舒’,念起来顺溜,使人感到舒坦。就《沁园春》特别,几乎全用四字句,还排列得整整齐齐,别成一种情调。你背一首试试,就背毛主席的《雪》。”

父亲端起酒杯听我背,听到“顿失滔滔”,急忙呷了一小口,“你听听”,他说,“这一连串四字句,像不像一支接受检阅的队伍。‘北国风光’,像举着一面大旗在前头开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紧跟两位护旗的战士。接着的‘望长城内外’,可不是一般的五字句,头里的‘望’字像位司令员,带领着‘长城’‘大河’,各四个字两句,成双成对大踏步走来,合着进行曲的拍子。你先前念,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不曾注意,”我说,“我没想到跟别的调子作比较。只觉得这个‘望’字还得往下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又一对四字句,直到‘欲与天公试比高’才能收住。为了勾勒出雪晴之后,‘红装素裹’的景色,竟调动了这样气派的一支队伍。”

父亲又呷了口酒,我知道为的奖励我。他说:“《沁园春》这样填法,毛主席似乎成了习惯。《雪》的下半阙,举例评说历代名王:用的领字是‘惜’;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连同成吉思汗,当然都包括在内。在看他早年的那首《长沙》,上半阙的领字‘看’,下半阙的领字‘恰’,处的位置,起的作用,不也一个样吗?当然,没有开阔的意境,硬学是成不了器的。‘功夫在诗外’,意境来自对生活的体验,丝毫勉强不得。”

真个是陪父亲喝酒的好谈资,可惜到明年二月十六,父亲去世已满十五年了。我是个彻底的神灭论者,决不会在父亲的遗像前供上一杯白兰地;可是写到这里,竟抑不住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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