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

作者: 张淑清2022年08月21日散文随笔

谷子低着头,灵魂一直站着。一棵谷子,生长在沙岭坡地,常常以沉默的形式,洞察人间万象。谷子不一定是村庄的,它有时会走出篱笆墙圈起的院子,到别处走一走,借着风雨逆流成长。最后,结一枚金灿灿的穗子,无人问津不要紧,总有三两只花喜鹊,和它挨着坐下,一点一点把米粒揣进肚里,这是谷子心甘情愿的,没有谁逼迫它。鸟类和谷子也是朋友。

春天的时候,一块地醒了,接受镢头和犁铧的梳理,农具们最懂节令,该犁地时犁地,该锄草时锄草。村庄的先祖们早早打造好一件件耕耘收获的家什,让其孔武有力,锋芒毕露。种子经过精挑细选,通过一只手落入地核。一场场细雨,一阵阵微风,一来一往。谷子就破土而出了,伫立在村庄高处,望一眼村子上空一缕一缕洁白、笔直的炊烟,愉悦地摇曳一下身子。一天一天,谷子与主人进行着旷日持久的交谈。谷子在完成一个使命,它被脱去壳后,进入一口锅里,等候火苗和高温的熬炼,直至盛在一只瓷碗。

人出生时是哭着的,谷子没有哭。谷子的疼痛隐匿在身体内,不想剥开被人发现。在村庄走过四十年,谷子始终活在父亲的手掌心,每年三月,父亲都择一块地,撒一些谷子,它在父亲的注视中慢慢茁壮成熟。谷子蜕变成小米后,有一部分送给老亲旧邻,留一部分自家吃。千百年里,小米活在唐诗宋词的沃土上,也在经典小说中频频呈现。有关小米的角色不容轻视,它是几个时代的缩影,也是历史长河的标签,成为一座城市和乡村不朽的雕塑。

谷子是在村庄长大的,但谷子被收割后的命运,也是很颠沛。首先,它离开簸箕,变作晶亮晶亮的小米,捆在一只布袋中,坐一辆车——马车、牛车、四轮车,进了城市。灯红酒绿的繁华街头,谷子四下环视,这里没有绿草,没有一片土。它很孤独,红灯停,绿灯行。无论怎样高贵的车,都要按照交通规则来,谷子过了十字路口,上秤定量,进入一家家超市酒店,一间间房子。那些房子,有奢华的,朴素的,古色古香的,也有简陋的,谷子来不及欣赏城市的风景,就被束之高阁,用时,泊在电饭煲或者其它炊具中,做成一碗粥。谷子不习惯城市快节奏的生活,它像背井离乡淘漉生计的民工一样,在劳务市场,站成一排,面前树着一个牌子,写着各自的工种:木工,瓦工,力工;水暖工,电焊工,他们挤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等待被提走。有乡下来贩卖谷子的人,一布袋小米,二十斤抑或多一点,坐在市场的一处角落,袋口敞着,小米默不作声,听着稀稀拉拉的几个买主,和主人讨价还价,然后,又被码在卫生袋里,拎着去了另一家。

人从村子里出来,朝气蓬勃,想干一番大事业,殊不知到城市后,碰得头破血流。蔫头耷脑回去,怕人取笑。硬着颈项,活着。人没法活出谷子的气定神闲,谷子心里毫无杂念,生死由不得它,不如放下。我像一粒谷子,住到面积不大的楼房,与鸟儿阳光拉开距离。很长时间,看不到一只麻雀,偶尔听一次鸟鸣,也是兴奋。城市的日头,总挂在三十楼顶上,摸不着,看得也不清晰。不如村庄,云彩太阳,月亮星辰,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现在,我想村庄的人和物,只能驱车回去,换上以前的旧衣裳,刨地垦荒,把甬道的芨芨草除掉,清理清理落满树叶的院子,在房后种一块谷子,隔三差五,来老宅小住几日。谷子耷拉着头时,在地当间插一个稻草人,仅仅是吓唬吓唬雀儿,其实,鸟儿能吃多少?秋后,用一柄剪刀,收割脱粒,鸟吃剩下的,足够我们吃半年。随着岁月的更替,对谷子的爱,已经扎根在心底,尘世沧海桑田,我依然波澜不惊,给谷子在村庄安一个家,留一块地。让它生生不息,同村庄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谷子与生俱来的沉稳踏实,让我总想做一棵谷子,摒弃身上的浮躁矫情。一步一个脚印的,把人生的路走好。我搬来村庄的泥土,在花盆里种几棵谷子,护它周全,夜阑人静的晚上,我和数棵谷子互相对视,心有灵犀,在远离故土的城市抱团取暖,已解体内郁郁葱葱的乡愁。

我和谷子,不是爱情里的一见钟情,也并非偶遇,祖父和父亲与谷子相偎相依,走过饥荒年月,父亲又教会我如何种植谷子,怎么跟谷子相处。父亲说,谷子曾拯救过整个民族,以及不同时代的人。谷子是我们的恩人,任何时候,不要忘了谷子赋予人的恩情。我明白,一粒谷子,父亲为何视若珍宝,它能给人生命的滋补和延续。在城市,我时常看到有人丢在垃圾桶里的粮食,白花花的馒头,黄澄澄的蛋糕,香喷喷的稻米,有时还可以碰上完好无损的鸡鸭蛋,有老人捡起,这些丢掉的食物,拿回家热一热吃了。一粒谷子,它需要父辈们弯下多少回腰,流下多少汗,计算过吗?

谷子活着是一种不卑不亢,不屈不挠的精神,一粒谷子,成为一粒小米,这中间必然有细节和故事可挖掘,它是一个村庄的告白,更是一个人深藏不露的心灵史。在不同身份的人手心里走来走去,谷子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在城市呆了十年,无风无雨的日子,给自己煲一碗小米粥,吃着粥,感受一下来自村庄的温度,给补丁摞补丁的灵魂,点燃一盏灯。暖着自己,同时也暖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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