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愁别聚的村庄

作者: 家村 2015年09月28日优美散文

离开故乡的前几天,我试图做一些与村庄道别的事情。把童年时塞鸡毛信的墙洞堵上,把堵在水渠里的朽木桩刨出来,把刨在树上的名字用泥巴盖住,把盖在地窖上空的玉米秸秆放在一边,把放在屋檐高处的铁锚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把藏在窗台旮旯下红毛线拴着的钥匙交还给父亲。

这几天,我努力把没有做完的事情,争取获得一个像样的结局,把剩下的事情,从心底里翻腾一遍,把山上度过的岁月,列出剩下的预计再没有时间完成的清单:山上的野草还很茂密,我来不及割完,朝我微笑的花朵开满荒原,我来不及采撷,夏家湾的泉水还很旺盛,我来不及通过新挖的渠道引到半坡的山地,天上的鸟儿和满山道奔跑的动物很多,我来不及一一言别。

这几天,我望着不住线的房檐水,打理剩下的事务,我不想让秋天的事物因我离乡半途而废。我把心里装了多年的话对着村庄对着山坡对着风对着牛说一说,也许过了这村儿再没这店,也许此刻不说将此生说不出口。我在一份表册里写下出生地,这是我的籍贯,在任何一个异乡,面对别人的盘问,这是毫不犹豫的答案,这是生于黄土之上的孩子,承认乡土出身的表白。

我一个人游荡在夏家湾的山谷里,荞麦花开得粉一片、紫一片、白一片,成群的蜜蜂忙碌着;掰掉的玉米树叶子低垂,迎着风哗哗作响;一垄高过一垄的黄豆地,葱茏的绿毯上绽放出黄色的向日葵,是结满角实的豆苗成熟后,叶子呈现出的绚烂的金黄。这一次出去,如果好的话,会在一个城市落脚,如果顺利的话,会找到一条生计,在据说钢筋水泥密集的楼丛中,在某个工棚、车间或者货场上,很幸运地,有一个白天干活、晚上睡觉的地方,等挣了钱回到夏家湾,满村庄的人都会跟在我身后,我给他们发着名牌的纸烟,我还会穿上西装,拿上手机,已经不需要种庄稼,我像皇帝的母亲拾麦穗一样,踱步在这山野上,四村八寨的人都跑这来,向我打问外面的花花世界。那是我向往的理想的光彩。

干过这件轰轰烈烈的事情之后,我在村庄里可以抬头说话,在闲话中心的村口大核桃树下面,在打麦场院边,我的出现,别人充分给我让足话语权。就连村学里的老师,当国家干部的人,也愿意从我这里,开一开都市洋场的世面。

我像第一个吃螃蟹的人,1997年秋天一个人离开,1999年春节后就带着村庄里6个人的队伍集体出村,2001年由我发展的6个下线纷纷带着大大小小的队伍离开村庄,这样的迁徙式出门打工,让村长在遇见镇长后汇报工作的第一句话就是:完了,完了,要出大事了,全村的700口人已经100多口劳动力出门了,第一年打工还回来,第二年人都不回来了,第三年带着全家妻儿举家出门了。村庄里有八九户人家锁住家门,荒掉田地,背上被褥整体坐上开往远方城市火车的那一年,是2004年前后。那一年,国家正好出台了农民工进城务工子女就学的政策,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的流动人口学校、农民工子女学校。那一年,依然生活在村庄里的20岁到50岁之间的青壮年人,坐不满一张桌子。婚丧嫁娶的事情上,多少年来不能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的妇女开始出现在酒席上,并担当着操办整个事情的主角。

村长抽着旱烟,打算把干烟叶抽出水来。他对看着他抽烟的二狗子说,苦啊,给你说也是白说,你啥都不懂。村长看着人们都不种地了,国家政策也不再发动农民修梯田了,偶尔回村在外打工的娃娃们,递过来的纸烟已经明显超过了他的生活水平,他看自己也指望不上土地什么了,索性关了村委会的那扇红门,褪下洗得泛白的中山装,自己跑到街道上做小生意去了。

村长不在村委会办公了,因为坐上十天半月也没有一个人来找。村长在这种瞬变的孤境中很不适应,身体每况愈下。他翻来覆去思考后,决定必须找个挣钱快的门路,要不日子就落在家家户户的后面了。村长开始收药材,贩山货。俗话说,坐山吃山,能让各种各样的草木长得欣欣向荣的地方,也一定能让一个地方的人吃上好五谷。吃好五谷的人,不一定就必须种五谷。这样的思想潮流,风一样把满村人的观念转变了。家家户户弃锄上市了,搞生产的搞生产,卖百货的卖百货,当小贩的当小贩,铁匠、木匠、泥水匠、瓦匠、石匠这些传统工匠纷纷市场化,很快转型发展做了别的产业。树挪死,人挪活。我每回去一次,发现人们都疯了一般,陶醉于干挣钱的营生,人们开始比谁家的房子盖得大盖得高,谁家出门打工的人最多,谁家街市上的生意门面再一次扩张,没有人再攀比和议论谁家的粮食多,谁家的猪肥牛壮。

村长所说的“完了”,就是世事变了,这一点就像乌云压到山顶,瞬间就浸透了几十里长坡、农田和村寨。时隔5年过去,我慢慢地感觉到自己的力不从心,潜意识中觉得当初离乡的威风已经扇不起一点火焰。我只是生活在城市的流水线上,栖身在小企业里,当过装卸工、当过送水工、当过建筑工人、当过看门的保安、当过螺丝钉的一个打工仔。新闻媒体这些年亲切地称呼我们为农民工。比起村里成功的人,比起后起的他们,一个一个都有根基的小产业,水响磨转,财源滚滚,我深知自己胆子不够大,多少年来我打工挣钱,尽管在村里也盖了新房,但回到家来,自己似乎没有了信仰,既不想种地,又不想上街做生意。我像当年的村长,马上就要成为一个落伍的人。一个失败的掉队者。我不敢再到夏家湾山梁去踱步,也更没有人愿意尾随我。

时间到了2011年,我见过的世界,是村里出过门的人见过的世界中,最小的世界。多少次梦中还乡,走到村口,眼看着硬化得平展灰白的水泥路,又彷徨中往回跑,摔倒,或者惊醒。生活在村庄里的人,因为我少小离家,已经找不到熟悉的面孔,一些儿时玩耍的地方,土坎,场院,伙伴家的房子,没有几个还有旧时的痕迹与模样。土坎变成了平地,果园盖上了房子,生产队的库房山墙倾倒,屋脊塌陷,雨水年复一年的剥落,只剩几截又短又矮还长着毛年草的土墙,木椽上斜搭着熏黑的竹笆子。一个名叫胜利的人,一个名叫福田的人,都已年老,他们或许是在村庄里还能慢慢认出我来的前辈。他们的儿子、女儿和我同岁,小的时候父母在田间地头盘过生辰八字,算过前程运气。据说他们一个是糖尿病,还有一个也有什么城市人才得的怪病,整天吃药,还要定期检查,人胖一阵、瘦一阵,精神几天、邋遢几天,像太阳和月亮,白天和黑夜,像风中的夜烛,忽明忽暗。国家给他们每月有养老保险,但存折掌握在儿媳妇手里,家里的农产品卖出,柴米油盐的买进,一个渠道入账出账,花多花少有剩没剩,老人不见现钱,也不支配生活。伶仃的老人有时候自己做饭,不是为了起小灶,而是吃一口顺气饭、合胃口的饭。老人们想得通,生活中有许多不如意,儿孙自有儿孙福,在自己能行的时候,自己料理自己还是可以的。也许命运不会改变,生有时间死有地方都大致不会改变,但自己可以改变活法,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清享老年福。这其实是村庄里的许多老人,进入晚年后的生活。

我老远望见他们蹲在土坎边的树旁,老得就像一截树桩。身着黑色的棉衣,坐在地上,胳膊紧抱着前胸,望着太阳喘息。他们不往我这个地方看,也许太远,他们昏花的视力已看不清远处的人。他们就那样半蹲着晒太阳,只要不下雨,天还不太冷的时候,就成天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他们也许在回味当年的英雄时代,而沉浸在过去人生快意的反刍中。但我看到的他们,也许就是我的未来,我几十年后必然的处境。一个人不可规避的年老,会把所有年轻时的荣光一并焚烧成灰。也许,在村庄之上,生活的现实和简单,让人很明朗地看待生活、命运与生死。两个老弟兄、老伙计,一辈子开得最多的玩笑就是谁先送谁,就像旷野中的一排树,活着的树看着一棵棵树相继死去。没有人回避这个问题。最后一棵树知道自己活到了最后,但他不知道死亡和死亡后的事情。就像这两个前辈,他们在最后面对剩下的光阴时,无论在炊烟袅袅的人群中,还是在过去种田的旷野中,孤独,很瓷实地,硬撇给他一个人。就像遗落在旷野的一枚草籽,无人再去关顾它的生死与成长,心情与理想,它的孤独,对大野上的任何一株草来说,都无所谓。

我似乎参透了人生,悲观但很清醒。我还是村中的局内人,深知这个坐南朝北的村庄里,朝朝暮暮、生老病死的生活和逻辑。我从小在村庄里撒野,在草坡上翻滚,在牛背上唱歌,我去过远方的霓虹点亮的城市,经见过人们嘴边常说的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但若小的村庄里,人们在二月二吃爆米花,清明节忌荤,端午节吃粽子,中秋节吃月饼和石榴,除夕夜吃宽心面,这些习惯都还没有改,留守在村庄里的老人,尽管不会使用网络和手机,但他们活着,还是村庄里的根。

我回不到村庄里,在村对面的高岗上旁观,像一只寻找目标的鹰。我四处碰撞,找不到家园的梦境里,即使我已经丢失故土。剩下的几十年,我想居住在村庄旁,我想居住在水塘边的树林里,我想在夏家湾搭一个茅屋,在野草花丛中过活,在虫鸣露水中过活。剩下的几十年,父辈们都将掩埋于黄土之下,村庄里没有认识我的人,我走进村庄里像是过客,就像当年我们遇见的那些前来水塘钓鱼的陌生人。他们看我的眼光,和我当年看钓鱼人的眼光一样。或许,我们家的房子会呼唤我回去,我们家的屋檐,还萦绕着母亲的炊烟,我们家的门板,还留有父亲的手温。我一样可以放下在外混迹的皮囊,把自己还原成15岁时的少年,到了20岁的时候,把一圈的牛羊卖给贩子,在后山里娶一个新娘生养孩子,孩子大了,满山的青草又长了,孩子们可以去放牛牧羊了。

时间迅疾地走到2015年,不知是人们意识到了某些问题,还是伦理的回归,老人和孩子身边,慢慢地有了不离乡的主人。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此前村庄里的十几年,打工在外的儿子,赶不上为父母送终、见最后一面的事层出不穷。家有家财万贯,不如老娘陪伴。村庄渴望自己的孩子不要走远,在自己的庄园,就地谋生,就地创造和改造生活,建设家园。

一个人生下来的屋檐就是家,屋檐朝哪里,家就安在那里。家安在草坡上,你身旁就始终陪伴有牛羊;家安在土堆上,你的身心就一辈子接地气;家安在夏家湾,你的耳旁就终年吹着绿风;家安在红豆坡,你的目光注定要眺望远方。

我还会在种过庄稼的闲地里,种一片花园,在夏家湾拥有一片花海,是我的理想。在我感到累的时候,我就坐在云底下,或者睡在草场上,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花海,簇拥的馥郁与芬芳。成千上万朵的花,在明媚的阳光下一览无余地盛开。一片山坡,连风也飘溢着花香。我弥留在旷野中,手机铁塔下的荒原上谁燃起柴烟,谁一个人,内心里笑出声来,笑得云朵欢快地飘动,笑得云朵乐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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