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芬芳

作者: 漆宇勤 2015年10月06日优美散文

到草木中间去,感受这大地上的芬芳,感知那些开花的植物之美。

很显然,这大地上所有的花都有它自己的香,只是我们不一定感知而已。一朵花的芬芳是客观存在的,不管我们是否闻到。同样的道理,一种植物或一朵花的存在,自然有上天安排它存在的理由。它负责让整个大地变得芬芳。

这大地上的植被,如果一定要分出高下的话,花无疑是其中最高雅或尊贵的一种——最少,在当下的大众价值观里面如此。但过去并不一定是这样。过去只有禾苗,只有被称为“嘉禾”的植物才可能被进献给一个国家的君主。无论什么时候,大众的价值观都是以一个事物的稀有、珍贵和实用程度来作为价值判断的。实用在很多时候比稀有和珍贵这两个判断标准更为重要,当然也很可能这两者本来就是一组同义词。实用可以被理解为“值钱”、可以兑换出更多货币。现在,在果腹之粮得到满足之后,开花的植物,美丽和芬芳的植物,可以为人们提供更多的满足感,自然被视为更加高雅和尊贵了。

不要跟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谈论在食物上雕花、拼图的意义;不要跟一个无法确保自身温暖的人讨论舞蹈的美感以及舞蹈服饰的精致。同样的道理,在达成温饱之前的农民,你不要问他漫山遍野田间地头恣意开放的野花的美丽和芬芳。

春天的时候,我在窗台上种下几盆茑萝。茑萝,听着这名字就很纤弱、柔软,小家女子的纤弱,给人无比婉转的美。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它们绕着防盗窗攀爬、开花,很快染绿了整个窗户,将书房的窗台装扮得诗意盎然。但某一天朋友来访:你干嘛种茑萝啊?秋天枯萎时会飘得到处都是枯叶细屑!

夏天的时候,我发现如果要形容美丽和柔软、形容与女子有关的如水之美,也许清澈溪流里绵软招摇的“丝草”,会是最贴切的一种植物。但母亲听了我的抒情之后,淡淡接了一句:小时候你不是经常拔一大笼丝草去喂鱼吗?

所有的诗意霎时荡然无存。他们看到的景象与我感知的芬芳完全不同。

现在很多人向往农村田园,那一望无际的绿,那无处不在从春天开到秋天叫不出名字的细碎花朵以及弥漫于整个农村的草木芬芳。但是,如果你深入到农村的生活,就会发现,除了在媒体宣传下被改变思想的极少数农民,其他农民是不会愿意专门去“观赏”这种芬芳和美丽的。对他们来说,这大地上芬芳的花朵就在那里,只是一种自然存在,不是值得特别关注的东西,就如空气和雨水,不值得专门去留意和赞叹。

最近几年,曾经司空见惯的油菜花,在一些地方政府的刻意营造下,也成为了一种旅游观赏的重要资源。每到花海搭台经济唱戏的“油菜花节”,乡村道路上车来车往无比繁忙。城市里的人,从水泥森林走出,到田野里匆匆走动一下,对着花朵的芬芳深呼吸几口,拍下几张照片再吃餐农家饭,然后上车,继续返回水泥的牢笼享受生活。之后,网络上开始无比矫情地表白:昨天到看油菜花海,真壮观真漂亮啊。

一直生活在农村的母亲说:这有什么壮观漂亮的,从小到大,每年的春天,推开门不都是望不到边际的金黄色油菜花吗?她对油菜的感情不来自花朵的芬芳或色彩,而是夏天来临时饱满的油菜荚和清亮的菜油。

我不能说她亵渎了这大地上的芬芳。或许,我应该从另一个方面,说她看到了这芬芳的本质。

三十多年前,一个农民家庭,难得买一次肉,逢年过节要买肉,小舅总是跟屠夫说来半斤带骨头的瘦肉,那样的肉放上辣椒炒出来实在让人食欲大振。但买了这样的肉回去后,小舅总是会被外婆打骂得够呛。过了半年之后来了重要客人再要去买肉时,任务再也落不到小舅身上,而是由懂得专挑肥肉买的母亲去落实。

母亲显然是善于持家的女子。在她还在娘家的那很长一段时间内,聪明的人们到屠夫那里,都是要尽可能挑选最肥腻的肉来买。那样可以满足一家人对油水的可怜需求。但是到了现在,包括母亲在内的大多数人,都是一心挑选瘦肉买,以实现对美味的满足和对肥胖的抗拒。油水和美味,就如粮食和花朵。

同样一块园地,有人种菜,有人养花。他们甚至无法相互理解,但又无法彼此评判出这其中的高下。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当然是种植蔬菜更重要,而花朵的芬芳,不能果腹不能保暖,又能做什么用?但很快,种花成为了潮流,有闲有品位有生活情趣追求的人才能有此雅好,种花自然成为了很多“成功者”的追求。事情并非一成不变,再后来,随着城市的扩张对每一个个体所能支配土地的蚕食,能在城市里找到一小片土地实在很不容易,能吃上自己在城市里面种植出来的蔬菜就更不容易了。于是,种菜,再次在有品位者那里占到了更加重要的位置——而花朵的芬芳与娇艳,我们可以很轻易从店铺里面获取。那是廉价的。

如果我们在恰好相反的时间做出了相反的选择,在过去那个饥荒年代挑了一小块瘦肉买回家,不正如今天难得拥有一小片土地的人们在小区里艰难开垦出的菜地里种植花朵一样吗。

对一个事物的判断,总是受制于我们的学识经验、我们的利益需求,以及我们的立场角度。

我曾将种花与种菜的关系粗暴地归类于形式与内容的关系,或者是爱情里面玫瑰花与爆米花的关系。但是很快有人对此进行了反驳。种花绝对不是一种形式。它是一种追求,一种生活的内容,一种对自然之美的尊重。很多植物能够提供输蔬果、粮食,这实惠的一切。但作为一种长花的植物,并不能提供这么实惠的东西。是的,花朵的芬芳不能提供温饱,但它比温饱更高一个层面。

这样的争论是不可能有结果的。每个人的学识、立场、思想、态度,决定了他的观点。

这世界上肯定需要大量养活人类、牲口、昆虫与野兽的植物;但这大地上肯定也还需要一些提供芬芳、色彩、愉悦与美感的植物。

很显然,从植物学来说,作为一株植物,结果之前当然是长出花苞、开出花朵。但是,我们必须明白,这大地上的花朵并不一定都会结出果实,尤其是可供人类一饱口福的果实。这大地上的芬芳并不一定都能如稻花香、桃花香一样最终能够转化为可以果腹的甜美。

它们只负责吐露芬芳,只负责短暂的美。

对于那些多年生草本植物来说,例如蜀葵、百合、大丽花、芒草、萱草,更是如此。芬芳只是当下的,甚至它们自身的生命也只是当下的。它们一年一会,到了冬天,芬芳就会消陨,地上的枝叶枯死、败烂。然后到了第二年,从深埋于大地的宿根重新长出来一丛枝叶,重新展示自己的芬芳。我固执地认为,这些新生的枝梢和新放的芬芳,已经与去年的没有任何关联。它们不是兄弟,不是父子,只是依附于同一个地下球茎吸取养分的同类而已。这样的想法让我对大地上的芬芳充满了爱怜,它们那么短暂,难以留住;那么竭尽全力,用此生所有的芬芳,美丽这素不相识的大地。

有时候我很疑惑,这大地上的芬芳除了味觉与色彩的美之外,还会有其他一些长处,例如智慧吗?

这个疑惑来自于某一次我偶然发现很多植物其实都懂得:先要生存,再之后才考虑开花。植物的聪明可能远比我们想象中更令人惊讶。如果一株植物养分不足,有限的营养就会优先供给发芽长叶和维持生存,而不会开花。只有营养足够维持生存成长并同时开花,植物才会选择孕育和吐出饱满的花蕾。甚至,即使开花了,一旦植物发现自己的营养不足以支撑结果,也会很快做出决定:这次只开花不结果。

而一旦开花结果,就要考虑尽可能结出更多、更有效的种子。为了一代一代活下去,花朵必须尽量让自己更加美丽和芬芳,只有这样,才能吸引鸟雀蜂蝶来为自己充当义工。据说花朵的绚烂色彩最主要是为了招蜂引蝶;据说有些花朵只在早晚开放,靠浓郁的香味吸引昆虫;据说有的生长在高山上的植物,花朵颜色是昆虫所不喜欢的深黑色,为此,这种植物会选择在暗夜里开花,并散发一种更为特殊的浓烈香味来吸引昆虫来为自己授粉。

芬芳的花朵开过之后,大地上的植物以饱满的果实喂鸟雀以浆果,再借助鸟雀带领浆果内部的果核来一次长距离的旅行。这芬芳花朵的后代,也就得到了更远更大的生存空间。甚至,很多植物的果实之所以拥有那么饱满和甜美的果肉,可能也仅仅是为了落地之后借助果肉的腐烂给种子提供更多的水和养分。一棵植物以其最大的努力为果实输送水和糖分,我们人类与鸟雀一起瓜分了它们。幸好,我们为了贪图这浆果而顺便帮助它们进行了种子的搬运和传播。

美丽和芬芳,是这大地上的植物生存和繁衍的重要途径。

但那些没有美丽和芬芳的花朵怎么办?例如,卑小如蚂蚁的某些细碎花朵,单朵的芬芳与色彩,都不足以吸引一只昆虫的光顾。但是,它们同蚂蚁一样,懂得在一个大的群体中隐藏个体的不足而展现整体宏大之美。我印象深刻的,是苦楝树的花,分开后一朵一朵非常不起眼,但往往一开就是一大簇,成为花束、花团,色彩和芬芳浓郁得让你不能不想起那个叫做繁花似锦花团锦簇的词语来。同样懂得团结的,还有芒花、草籽花(紫云英)、油菜花,等等。无一例外,这些都是与乡村、与农村大地紧密相关的植物。

更让一个研究大地上芬芳植物者惊讶的是,除了生存的智慧,除了团结的力量,很多开花的植物甚至还懂得自我修复与自我净化。如同一只家养的猫狗或其他野生的动物懂得寻找草药为自己疗伤治病一样,在面对这浑浊的生存环境时,一些花朵也可以自净。

大地上这些芬芳的植物原先都生活在深山,在不染纤尘的水边或原野,多么清净和优雅,但现在却不得不面对嘈杂、尘土飞扬,不懂得自净的植物甚至连本来面目都会被灰尘遮蔽。

但荷花永不会被尘污遮蔽。在江南,几乎所有的田野都是深水浅水的世界,深处种菱浅种稻,不深不浅种荷花。作为一种几乎与粮食同样平常的植物,荷,或荷花,承载了太多人的理想主义。它的品节,它的高雅,甚至它另一个名称的谐音,都被人所追捧和称颂。但假如有一天,路边池塘里的荷花突然以满身尘土的模样出现在你面前,那么卑屈、那么狼狈、那么龌龊,这些关于花朵、关于高洁与芬芳的词语或想象,还能有什么地方可以躲藏?幸好,荷花是可以自净的。落遍大地的灰尘也会同样落在荷叶上,但由于荷叶看似光滑的叶面布满了绒毛且富含油脂,将灰尘悬空撑住在叶面的外围,只要一下雨,雨珠就会把附在荷叶绒毛上而并没有与叶面形成粘合力的灰尘冲洗得干干净净。

在我所在的城市,有一个县区甚至就是以莲花为名。在那里,每到夏天,多达万亩的荷花绿满田野、香满大地,粉色白色红色的花朵,那么张扬地铺陈着。感谢花朵自身的智慧,让满目的莲花抗拒了外来的尘污。保持本真的洁净。你甚至无法给这样的景象命名,无法找到一个节制的形容词来面对这无比盛大的荷花之境。这大地上花朵的芬芳,以如此妖娆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存在!

每到春天,小区内的几株大树总是率先开出紫色的花朵,浓烈,但又清幽。接连很多天,光秃的枝干顶着丰满的花朵在春风中招摇,很是打眼。直到花朵一瓣瓣凋零了,树叶才慢慢冒出芽来。这种开花的树,我后来知道了名叫辛夷,一种可以作为药材的植物。很显然,古书中一直拥有自己名字的辛夷原先是长在深山的,后来人们觉出了它的药用价值,就将其移植了出来并渐渐繁育。再后来人们觉出了它的观赏价值,于是便又开始在各大城市、小区到处种植。至于作为药材的辛夷本身,可能倒渐渐被更多的人遗忘。

植物的价值从来如此,植物的命运从来如此。

有些珍稀的花草,一直养在深山人不识,这无用之用才是真正的智慧。它就在那里,不张扬,不知名,在草木间平凡地活着,生根,长叶、开花、结籽、繁衍,在花店里你找不到它。直到有一天,某一个爱花的人,无意间在山野里千百种杂草中发现了它并细心剔选、移栽、繁育,一种全新的名贵花草又有了身价、市场和种种美誉。

最初,兰花就是如此吧。兰花最初当然也不过是无数种野草中的一种,卑贱而自在地生活在大地上、杂草间。被山间的野兽和偶尔进山的人们踩踏,或一把镰刀的胡乱刈割。然后某一次被人喜爱,拔高,小心培育,有了一个叫作兰花的名字。可是,空谷出幽兰,后来又怎么样呢?更多的人涌进深山,山谷山涧,凌乱一片。兰花的身价倒是上去了,但移栽到花盆的兰花本身呢,它所喜爱的清泉石上流、山风与鸟鸣,最纯净的泥土和雨露,再到哪里去寻找?据说,这大地上的兰科植物有1000多属20000多种。有的时候,那些被筛选培育出来供人观赏的几千种名贵兰花会不会想起它们依旧在山谷中作为杂草存在的堂兄堂弟?或者,那些目前已经被选育和命名的兰花就真的比那些依旧在深山里自在生长的野花更芬芳更美丽更珍贵?往远一点说,这些年来不断被抬高身价的带有芬芳香味或美丽色泽的红木,在最初不也是一种普通的植物存在吗?几千年前,砍柴的樵夫面对荒山中那些现在被称为花梨香枝酸枝的小树,一刀下去恐怕不会有什么犹豫。或许,若干年后当现有的几种红木都绝迹了,会不会又有现在的某种很普通的树木晋身新一轮的名贵木种?

回到养花者。最初选育兰花的人可能仅仅是因为一时心动,但当兰花成了一种象征,似乎所有观赏植物只要沾上一个兰字的,都有了价,有了品味。对某种特定植物的一次无心之爱或无心之举,却成了一种高雅的名头。如果一直高雅也就算了,但到了后来,本来只是几个文人雅士偶尔操持的种花养草,却成了无数人最大众最俗化的养兰热潮。如你所知,无论什么东西,一旦成为潮流,就会不断沦陷。例如,现代人学学古琴喝喝茶似乎也是喧嚣时代难得的一种清雅之举,但偏偏,人人都想在沾满铜臭的同时做个清雅人。于是,学琴学古琴、开店开会馆、喝茶喝普洱,竟然很快沦为了“京城三大俗”。

种花,是不是可以被视为一种小资情调、小资情怀、小资情结?——甚至,在过去有一个时代,种花好像还曾被作为一种资产阶级情趣而被批判,被打击、被摧毁。那个时代当然已经过去。在今天,这种情调、情怀与情结,也应该是一个有生活情趣的人难得的坚守吧。甚至,不要说养花,连一些花草的名字本身就拥有一种难得的芬芳古典之美。但是,我们又不得不寻思,在现在对花草的工业化养殖、流程化租摆、快餐化消费中,养花种草,究竟还能不能享有花草本身的植物芬芳和种养过程中怡情悦性的精神芬芳?

空担了一个名头的“养”花“种”草。

如果这样,我更愿意回到草木间去感知花草之美,更愿意到田野间闻见这大地上最真实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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