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名字

作者: 农子 2015年10月06日散文随笔

我出生的村庄,是在阴山北麓的山区,它有一个平淡无奇的名字:白菜沟。在南面的阴山和北边的蒙古高原之间,这一带丘陵层叠的地区,村庄大都座落在向阳避风的山脚下,因了地势的关系,村名大多带有沟与壕字。还有一些儿时觉得奇怪的村名,后来约略知道,大概是蒙古地名的音译,不过在我出生时,这一带已极少有蒙古族居民了。现在想来,有一些和蒙古语无法对应的地名,一部分是发音的误传,另一部分或许是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声音的遗存,是匈奴、突厥还是鲜卑族?已然无法考证了。

在苍莽的阴山与山地丘陵中间,是一道东西走向的狭长川地,一条细长的砂石公路,西向通往县城固阳,东向通往武川、呼和浩特、集宁或更远的地方。那时一天一趟破旧的公共汽车,飞扬的尘烟中零星带来一些城市或远方的消息,仿佛在我懵懂的童年生活中开了一扇模糊的窗口,使我对这个世界美好的猜测和遐想,有了一点零碎的依据。在白菜沟左右,顺着公路数过去,依次是下湿壕、海流沟、宝力图、五里湾等;对面阴山的山凹里,依次是大英图、色登沟、独仑图、黑沙沟、纳令圪堵等村落。那时,我张三李四般随口说着这些意义费解的村名,土豆白菜一样平常;即使是远离家乡的时候,它们涌现在记忆里,也无非是加深了乡愁。现在,面对这些村名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对它们的起源或者来历一无所知,它们恍如遥远天际深邃的星群,隐藏着无穷的故事;又仿佛一条汹涌的大河,挟带着久远的历史气息和深刻的文化意味扑面而来,打湿了我的眼睛。一个人,当他在熟悉的事物中看见历史缈茫的背影,发现自己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瞬。

白菜沟是条南北长约二十华里的山沟。山上没有树木,在稀疏的野樱桃、酸黄柏等灌木间,长满了野花野草,秋天时,浓郁的香味仿佛要粘住飞虫的翅膀。最北的沟底,草木茂盛的春空山,是昆都仑河发源地,那时也是周围村落的夏牧场;近年被文化单位命名为高甸草原,草草地围成一个不景气的旅游点。前些年从几百里外的市里随旅游团赶来野游时,因接近方式的太随意,就像看一帮不知情者向自己的昔日恋人献殷勤,感到这个儿时耳熟能详的地方,竟然有点陌生。山脚下是一个发散着蒙古族气息,名称却极其汉化的小村落:六顶帐房;与南邻的竹拉沟村,都住着几户蒙古人,和汉族殊少往来,行政上归属百十里外阴山深处的吉忽仑图乡。依次往南的花以力更、白银洞、后白菜村,居住的大多原籍是陕北的神木、府谷人。那时据父母亲讲,陕北人憨厚大度。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不会客套,到谁家遇上饭也吃,当你偶尔到他家时,也必舍得拿最好的饭菜招待人。以一顿饭论人,并非我没出息,而是那时不容易吃得太饱。

距前白菜村南端三里路紧靠公路的沟口,是一个叫做前店的小村庄,村名缘于解放前开过车马店。在我记事时,旧车马店已是一个空落破败的大院子,土墙土屋,沿墙还可看出一排马厩的轮廓。我曾无数次想象过它繁盛时的样子:黄昏时,满载着干草、皮毛、煤炭或粮食的马车陆续到来,碌碌的车轮声、响亮的鞭声、车倌们互相的招呼声以及与老板娘粗野的调笑声,把傍晚搅得热闹非凡;入夜,此起彼伏的鼾声溶入清冷的月色,汗味重浊的气息在周遭弥漫,而在孤悬的彻夜不熄的马灯下,马儿们轻轻打着响鼻,偶尔甩蹄轻轻刨地……我不知道那时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可能是乡村生活太寂寞了。人在寂寞中,想象力就特别丰富,这也许就是热闹的城市为什么培养不出诗人的缘由。大约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前店村又热闹起来,因为建起了供销社,里面摆满五光十色散发城市味道和工业气息的日用品,农闲时人们从周围村子里赶来,有时并不买东西,只为凑一份热闹。那时隔三差五我总爱去这个村闲逛,嗅着供销社里糖果及油盐酱醋甚至煤油混合的味道,有一种新鲜和愉快的感觉。偶尔看着公共汽车满载了人们向远方开去,心中也会有隐隐的羡慕和淡淡的忧伤。

从前店村北望,前白菜村如一幅揉皱了的色彩陈旧的山水小画。杂乱错落的屋顶、半山腰的窑洞、零散的几棵大树、都仿佛被河槽中暴发的山洪冲散过,一东一西紧缩在两边的山脚下。直到现在,因了干旱的气候和闭塞的环境,人们的生活依旧不富裕;而景色更是平常,一年中的大部分时候,呈现出单调的灰褐色,只有当夏秋季节,五颜六色的庄稼在周围铺展开,满眼绿色的涌动中,几缕炊烟似乎要牵着村舍飞去,山村才能显出一点独特的韵致。我一直想不清楚,这样一个似乎落后的小小村庄,何以能圣地般深藏在自己的灵魂中,多少年来念念不忘,在无尽的思念中得到精神的慰藉。也缘此,不管生活在何处,都感觉自己是个寄寓者、一个过客;异乡生活的每一个日子,都似飘飞的风筝,线头被村庄紧紧地攥在手中。如同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忆起墙角的覆盆子花、断墙边的班蝥、残砖下的蜈蚣……我那时的记忆,也是一些零乱微小的事情,譬如哪个墙洞里住着麻雀、哪块田里有可以偷拔的萝卜、哪座山上有可吃的野果野草、哪条山沟里藏着一处泉眼等等。一个乡村孩子,如同大自然牧放的牛羊,全身心融合在大自然中,在辽阔的神奇中获得纯净的快乐,那是大人们无法领略的幸福。近年我曾逛过一些有名的山水,感觉都很失望;我知道,在功利与现实观念经年的熏染包裹下,自己的心灵已不能与大自然息息相通了。

村里人都是从更贫穷的地方经商或逃荒而来,俗称“走西口”。西口的说法不一,多数人的观点趋同于归化城(现呼和浩特市)。少数陕北人、晋北人,多数来自三省交界处的准噶尔旗人组成了前白菜村;贫穷造成了陕北人的率真和安贫乐道、山西人的勤俭和温良、准旗人的吃苦耐劳和约略的狡黠。我想,省交界处历来匪患严重,准旗人的处世为人,或许累积了恶劣环境的痕迹。因了地域相近,村里人的生活相沿了陕西、山西的风俗,以致于我到这两个省观光时,常常感到熟悉和亲切,恍若闯入了祖宅。这样的打击对一个文人来说是致命的——既没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可凭借、又没有悠长的历史沉积可依托,涉及到风土人情的写作,总感到是在嚼陕西、山西作家的唾余。就我粗浅的历史知识所知,“走西口”开始于晚明时期,清代康熙、乾隆、雍正年代为盛,但那时人们大都选择阴山南麓黄河两岸、平坦肥沃的河套地区和土默川定居,阴山以北地区的少量放垦,要迟至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前白菜村的开垦在民国十二年(1923年),就是说白菜沟有汉族人定居,不过一百年左右。

在阴山及阴山北部,赵长城和秦长城的遗迹依稀可辨,然历史上绝大部分时候,那里都是匈奴、鲜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等北方少数民族游牧的地方。我的故乡这方圆百十里的丘陵地区,恐那时也算不上是好牧场,或许只是被驱逐和逃亡的人断断续续有过驻牧;在广阔无垠的内蒙古大草原上,故乡像一座荒寂的孤岛,既没有历史也缺乏文化,却承载了几代人艰辛而不失乐趣的农耕生活。我曾羡慕过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和贾平凹笔下的商州,但当我想张口歌唱时,却发现自己是站在别人家门口或院子里。席慕蓉“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遥遥而来,这个不会说蒙古语的女子,多么理直气壮。

关于白菜沟这个地名的由来,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村里种白菜的缘故。因为寒冷和干旱,家乡的蔬菜只有土豆和白菜,那是一种叫做“二黄白”的白菜,秋天时每家腌两大缸,整整吃一年。稍大一些的时候,随父母去城里亲戚家,亲戚炒醋溜白菜和辣子白菜招待(那时城里凭票供应,也不富裕),我才知道白菜还有“青麻叶”、“抱头白”等许多品种,遂对村名有了一点疑问。前些年问一些老人,大部分说不清楚,有人说汉族人刚来那会儿,这条沟里住着一个独身蒙古老人,名字叫“老白菜”,遂因袭成地名。我知道,蒙古人有以物取名的习惯,但白菜在蒙古语里是否发这个音呢?或者,老人的蒙古名发音与白菜相近,汉族人听误了而又想当然了呢?这恐怕永远也不会搞清楚了。

事实上,最近回到故乡时,老人们大多老眼昏花,有的已不在世;同龄人多在外地打工谋生,能认出我的人已不多了。

在白菜沟,我已成为了一个一往情深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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