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祭

作者: 吕秀玉 2015年10月06日优美散文

对每一个中国人来说,1937年都不堪回首。 母亲偏偏就出生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份。

大寒岭关城脚下有个叫梨树台的小山村,全村十几户人家全都一个姓。这里远离闹市,安静祥和,篱笆院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山坡上。一家鸡鸣狗叫全村都听得见,窄窄的街巷串联起各户,村子周围全是一堰堰的梯田。人勤地不懒,赶上年景好,庄户院家家瓜果飘香丰衣足食。

母亲的出生无疑给庄户院带来了欢乐,姥爷家本就人丁兴旺,日子红火踏实,对山里人来说衣食无忧就知足了。现在又添人进口,全家人欢天喜地。姥爷是家中的长子,母亲又是长子的长女,不光奶奶喜欢的不行,三个未成家的叔叔对她也疼爱有加,襁褓中的母亲自然成为一家人的掌上明珠。这一年风调雨顺,地里的瓜果梨桃硕果累累,庄稼长势喜人,眼看又是一个丰年,年轻又勤快的姥爷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劲儿。

谁也没料到,刚入秋就起了荒乱。先是村边的古道上穿军装的人突然多起来,这些人来来往往脚步匆匆,神情异常紧张。从他们神秘的眼神和只言片语中,村里人预感要出大事,世道似乎要乱,太平的日子不太平了。

果然,没过几天大队人马就开过来,古道上满是急行的部队和驮满粮食弹药的骡马,这些军人持枪核弹,表情肃穆。夜晚借着星光,大寒岭关城上的长龙不停地蠕动,部队进发的方向就是村后的髽鬏山。

八月末的一声枪响,让所有人吊着的心全都揪紧,“髽鬏山战役”打响了,村里人心惊肉跳地竖起耳朵,关紧门窗缩在炕角。枪声越来越激烈,夹杂着轰轰的炮声,震得窗棂嗡嗡响,房梁上的土簌簌地往下掉。男人都被征调去支援前线,这仗一打就是小一个月,后来才知道是卫立煌的中央军和日本鬼子在村后的髽鬏山打起来了。

姥姥抱紧怀中的婴儿,捂住她的耳朵贴在胸口,生怕这骇人的枪炮声惊吓到娇弱的小生命。母亲浑然不知这世界发生了惊天的变故,在一家人轮番抱紧的怀里,她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哭就哭该笑就笑。忽稀忽密的枪炮声成了她的摇篮曲,蒙昧的婴儿混然不知愁滋味。

可是,这夹杂不和谐音符的扭曲摇篮曲像一道可怕的魔咒,笼罩了她整个的童年。先是家园被毁,接着流弹夺走了她的奶奶,瘟疫又让她失去了母亲,二叔被抓了壮丁,三叔参军上了战场……从出生到记事,留在母亲心里的童年永远是惊恐和阴霾。

那一年,日寇侵华的大幕正式拉开,抗战全面爆发,全国人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深山里的小村也不能幸免。卫立煌的中央军撤退后,家乡成了敌占区,老百姓可遭了秧,日寇三天两头来扫荡,关城脚下煤窝几个村的百姓再无宁日。鬼子进村个个凶神恶煞,见人就打想杀就杀,见东西就抢,带不走的就砸,折腾完了一把火还把房也烧了。百姓闻之色变,恨的咬牙切齿,避之如瘟神。

为活命,四个村联合起来对付日本,各村轮流派人在大寒岭关城昼夜站岗。姥爷家专门腾出一间房,供站岗执勤的人落脚。鬼子驻扎在大寒岭东面的板桥,一旦发现岭东有鬼子行动,就知道又出来扫荡了,立即敲锣通知岭西各村百姓转移。高高的大寒岭关城,漆黑寒夜里的锣声尤其让人心惊胆寒。人们把活命的粮食都藏起来,锅碗瓢盆和少量粮食放在背篓里,听见大寒岭的锣声一响,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拉起一家老小,背起炕沿上的背篓疯了一样往山里跑。

没有固定的方向,没有绝对安全的地点,村外能隐蔽的山沟儿,崖缝、石塘,树林……只要能藏住人。到处都是避难的男女老少,大家只想离村庄远点,鬼子来了肯定进村,离村远了安全。可又不敢离得太远,万一鬼子又放火,看他们走了好早点回村救火。

襁褓中的母亲就这样开始了她颠沛流离的人生

鬼子抽调各村壮劳力给他们当劳工,姥爷们常被抓去修岗楼当苦力,一干几个月,活儿干不完不让回家。有时让给他们带路,一走就是好几天。姥爷当年正年轻,胆子大腿脚又好使,出去带路鬼子不注意他就乘机逃跑。有回鬼子又让他带路,据点在清水,好几十里呢。姥爷不愿去又不敢违抗,磨磨蹭蹭到张家村就晌午了。鬼子命令一户人家给他们做饭,可他们人太多,那家做饭没那么大的锅,姥爷灵机一动说:“太君,这村我熟 知道谁家有大锅,我给你们找大锅去!”鬼子一听高兴地说:“你的,大大地好!”姥爷真是哪村都熟,溜出门穿过几道胡同,撒开腿就跑,高高的毛驴圈他照样噌噌往出跳,逃出村他不走大道钻山沟,从山上跑回了家。

母亲三岁那年春天,姥姥生了“痨病”,无医无药很快就卧床不起了。一家人忙着春耕谁也顾不上她,那天早上一家人吃完早饭又去种地,母亲和一岁的舅舅还不会自己吃饭,等奶奶喂饱他们,上地的人陆续走了,她忙提上篮子去地里点种,刚走到后头地被西岭子岗楼的鬼子发现,以为是毛猴子(八路军)就开了枪。奶奶当时就没了命,那时候兵荒马乱,死人是常事,挖个坑埋了就完事,连个破席都没有。

躺在炕上的姥姥本来就奄奄一息,家里炕上地下还有俩孩子都指望着婆婆呢,平时娘俩有商有量,处的就像亲娘俩,婆婆说没就没了,往后这个家可咋过?一口气郁结在心里,天天以泪洗面,连急带气没几天就咽了气。

母亲和舅舅还不知道人死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哭,只是趴在姥姥身边喊娘,跩着娘的手摇晃,可娘再也不会应一声,等人们抱起她俩把姥姥抬出去,小姐俩才急的大哭起来。他们天天找娘,问姥爷,娘去哪了,娘去哪了?家里剩下四条光棍和两个没娘的孩子,连个会做饭的人都没有,姥爷只好把出嫁的姐姐接回来照看这个家。姑姥姥的孩子还没母亲大,看看一家人的光景,叹了一口气,从此就在娘家住下,平时打理家务缝补洗涮,照看孩子,赶上鬼子来家里又没人时,姑姥姥根本没法带三个孩子跑。干脆她就不跑了,可谁愿意坐着等死啊,她拔掉灶上的铁锅,把锅底的烟灰胡乱抹在自己和孩子们身上脸上,然后坐在地上把孩子们拢在怀里。她想,听天由命吧,弄成这幅模样跟鬼似的,鬼子也许会离她们远点。

黑头火脸的娘儿几个紧紧抱在一起,吓得浑身瑟瑟发抖,瞪着惊恐的眼睛大气不敢出。鬼子进了门,先东翻西找,藏在窑户里的一坛杏核油被他们发现了,一枪托下去砸了个稀巴烂,那可是全家一年的吃油。看看没有能带走的值钱东西,朝着娘几个走过来,孩子们扎在大人怀里不敢看,母亲坐在姑姑腿上,缩着脖子扣在姑姑胸前,小手紧紧抓着姑姑的衣襟。鬼子上来不由分说一枪托砸在母亲肩上,年幼的母亲痛的立刻缩成一团,嘴唇哆嗦小脸煞白,吓得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听见姑姑小声在耳边对她说,“哭啊,你怎么不哭啊?”母亲哪里还会哭!

等鬼子走了,母亲还眼神发直,浑身瑟瑟发抖傻了一样。大人唤着她的名字,心说这孩子八成是吓成傻子了,一边解开她的衣服,发现肩膀都紫了,一动她的胳膊,母亲一声尖叫,这才“哇”地哭出声来。山里种地的姥爷飞跑回家,看着没娘的可怜孩子,气的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唉声叹气。

母亲刚会走路,就被大人们拉着跑,听见大寒岭敲锣她就知道坏人又要来了,赶紧跑,不跑就得挨打,急了一样往大人跟前扑,好像怕把她拉下一样。

白天跑还能看见路,夜里虽说跑也是没命地瞎跑,方向不辨深浅不知,滚下山崖是常事,生死由天,命如草芥。跌倒了爬起来接着跑,似乎只有没命地跑着心里才踏实点。赶上雷雨交加的夜晚,一家人互相搀扶,看不清脚下的路,睁眼和闭眼一样,大雨如注浑身精湿,只有在闪电划过夜空的一刹那,往前迈两步,观察一眼周围的环境,判断一下自己的处境。冬天从热炕头被拉起来,蒙头转向战战兢兢,出门就是透心凉,哆哆嗦嗦地逃命,扎在杂草窝里一钻就是半宿,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跑不脱的时候也有,鬼子眼看进村了,怎么办?只好悄悄藏在庄稼地里,为缩小目标顺墙根躺下,大气不敢出。鬼子一大队人马就从墙沿上经过,他们像蛇一样都是直眼。幸好没被发现,可一家人的心都吊在嗓子眼儿上,就这么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们走过去,那一刻比一年都难熬。

没娘的孩子早当家,五六岁时母亲就开始学干家务,跟姑姑学做针线活儿,照看弟弟和表妹。过年了,按乡俗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过年,姑姑回了婆家,二叔三叔也当兵走了,家里还剩两个男人两个孩子。家家过年吃饺子,姥爷也和了一坨棒子面,把秋天泡甜晾干的杏树叶剁成馅,准备包饺子过年。可动手包时才发现不会擀饺子皮,粗苯的大手怎么也不听使唤,四个人大眼对小眼,结果饺子也没吃成。想想以前热热闹闹的日子,看看如今冷清凄惶的家,姥爷蹲在灶火坑前又掉起了眼泪,他恨死小鬼子了,要不是鬼子打进中国,何至于家破人亡日子过成这样。

刚懂事的母亲就像个小大人,整天推碾子倒磨,大磨推不动就用小石磨,磨完粮食赶紧抱柴点火烧水做饭,缝缝补补洗衣裳,没有玩的心思和时间。小磨磨完粮食,磨膛里总会剩一些出不来,母亲太小没力气,搬不动磨扇,只好用头把磨扇硬顶起来,再用小笤帚把里面掏着扫干净。有一次头没顶住,磨扇脱落猛地砸下来,母亲的手还没来得及完全抽出来,两扇磨就合住了。母亲右手拇指一侧生生被石磨咬住,钻心的疼痛让她惊叫起来,全身战栗不已,旁边一个人没有,母亲急的连哭带叫,毫无办法的她只好忍着剧痛使劲往出一拉,结果是生生撕下了一条皮肉,鲜血流了一磨槽。手脚连心哪,还是个孩子的母亲抱着血肉模糊的手,跳着脚地哭喊,可有谁能听得见?

母亲七岁那年,见村里家家过年做豆腐,也想学着做,把豆子磨成浆,大锅烧开,结果盐卤点多了,一锅豆腐做出来瓷丁丁的,又苦又涩。母亲知道黄豆金贵,小小的心里满是自责,这是家里仅有的一点黄豆。忙和了一天,累得腰酸腿疼,头回做豆腐本来就心里踹踹不安,一尝豆腐是苦的,这可如何是好。

姥爷回来一看有豆腐吃很高兴,母亲小心地说,“卤点大了,是苦的。”姥爷尝了一口说,“没事儿,能吃,药(毒)不死人!嘿,这豆腐做的不赖,咱们过年也吃上豆腐了!”母亲这才长出一口气,又听姥爷夸她豆腐做的不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想笑一下,可不知为什么眼里噙满了泪花。

母亲整个的童年里没有鲜花和微笑,没有属于孩子的无忧无虑天真玩耍,不知道在母亲怀里撒娇是什么滋味,战争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幼童一夜之间长成大人,承担起本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非人痛苦和磨难。

是谁夺走了母亲的童年?侵略者的铁蹄之下,又有多少幼小的生命惨遭战争的蹂躏践踏?童子们稚嫩的欢笑凝固在那个惨绝人寰的年代,明澈的眼眸里看不到一丝属于孩子的喜悦,流露出的惊恐和无助让上帝侧目和悲哀!

人的生命里,快乐最应是童年,美好的回忆永远属于纯真无邪的童年,而对于78岁的母亲而言,童年却是她一生不愿触碰的伤痕,那些灰暗的日子永远不愿提起。沉默,沉思,成了母亲对不堪回首的童年最好的祭奠。

当正义的阳光驱散邪恶的阴霾普照中华大地,“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声响彻城市乡村的校园,欢乐和欢笑回归每一个孩子的童年。年过古稀的母亲已陪伴呵护了三代人的成长,对比自己的童年,看着三代儿孙的幸福童年,母亲笑了。

这微笑整整迟到了70年。

和平鸽是世界送给天下每一个儿童的最好礼物,母亲的童年永远不要在人间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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