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作者: 小浒 2015年10月14日散文随笔

味道。味,道。

一篇叫做“味道”的散文

面对这个题目,我在沉吟,良久。

长久以来,习惯了用电脑和键盘创造文字,习惯了写些天马行空的故事,几乎快要忘记笔尖在纸上勾勒情感的感觉了。

写过许多故事,只因为离不开那一份远离现实的满足。生活平淡,故事却少不了波澜,便不自觉地做了故事里的人,却很久没有咀嚼过自己的心意了。或许,最使人畏惧的,只是还原真实的自己。

十多年的时光,虽不算长,却也能让足够多的味道闯进我的生命里来。

然而,大半都已经忘却了。

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珍视过一种味道了。做小孩子的时候不懂得珍惜,长大了,却也来不及去珍惜了。

虽如此,曾经,却也是刻骨铭心地爱过一种味道的。

不到十岁的时候,最魂牵梦萦的地方,是老家。

至于原因,当年从不曾想过,如今却也不得而知了。

老家,有祖父母,有不大的院子,有盆栽的无花果,有牡丹、月季和向日葵。

老家,有兄弟姐妹,有人人皆是一般的方言,从来不曾有束缚。

老家,有坑坑洼洼的泥路,有路边戴着暗色花镜的老人。

——所以,依恋老家,是因为这些吗?都是,又都不是。宁愿相信,乡思镌刻在骨子里,与生俱来,并不需要理由。

每次从老家返城,当然是不舍得走的。车停在门口了,人却哭得凄惨,缩在屋子里不肯走。祖母和姐劝了又劝,最后照例是连哄带抱,把人塞进车里才能启程。我跪在汽车的后座上,将脸贴上车窗,直到祖母并不佝偻的身影缩成一个极小极小的黑点。

恋上那样一种味道,全然是为了这份算不得乡愁的乡愁。

那时候,老家住平房,堂屋里烧土炕,用柴草来烧。寒冬的清晨,半醒,炕上的温度依旧。舍不得爬起来,侧头瞥向窗外,晨曦已映出满窗冰花。

农村的土炕极暖,从每一个毛孔渗进身体的暖,踏实。然而,住惯了城市的——特别是年轻姑娘,大半是住不得这土炕的。暖虽暖,却里里外外透着柴草与泥土气味混杂在一起的“炕味儿”。睡上一夜,从头到脚,便沾满了这样令人蹙眉的味道。

而我,却相当固执地恋着这种鲜有人喜爱的味道。

小院的每一个角落都有这味道,祖母的身上也有这味道。或许,当年的我早已经默认,这种味道,便是我家乡的味道。

何况,这味道的确好闻。不矫揉,不造作,干净自然,毫无杂质。喜欢它,全然是一种本能。

然而真正的家,却是安在钢筋水泥里的。实在舍不得这味道,返城的前一天晚上,便收拾些小物件,笔袋、围巾、手套之类,放进被窝里。第二天,它们每一件,都装满了我家乡的味道。

上车照例是要费一番工夫的。车终于驶出了县城,我不再将脸贴在车窗上向后看。车里只有清新剂的味道,太香,所以虚假而令人作呕。而返城的路途,却永远漫长而陌生,曾一度是我的梦魇。我只好用围巾裹起脸来,努力嗅着上面的土炕味道,接着哭,哭累了,便靠在座椅上睡去。再醒来,车窗外已高楼林立。

母亲不喜欢这种家乡的味道。从老家回来,围巾、手套,照例是得洗的,连自己,也会被赶去浴室,洗得干干净净。于是,围巾上,手套上,自己的头发上,便只剩下一丝淡淡的香气了。

而笔袋,母亲却是不管的。

——当然要将笔袋好好收进柜子里藏着,时不时拿出来闻一闻,眼泪便往下掉。那时候,怎会那样想念老家呢?想祖父母,想姐姐,想牡丹、月季和向日葵,也想院门前坑坑洼洼的泥路。

而对自己生活着的城市,却始终是排斥的。

那已经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回想起来,甚至不敢相信,自己也曾感性到这般单纯。

后来,从老家返城的时候,不会再哭得声嘶力竭了。离别的时候,眼泪会在眼睛里打一个转儿,再咽进肚子里去。

再后来,坐进车里的时候,透过车窗看到祖母开始佝偻的身影,我会深深地叹一口气。

又几年过去了,我开始淡忘曾经爱得刻骨铭心的味道了。平房拆迁,伯父和父亲为祖父母买了房子,有餐厅,有浴室,有阳台,青白色的瓷砖地,红木沙发。

和我城里的家,一模一样。

自然不会再有土炕。每张床上都铺好了电热毯,一样是暖的。

只是不及炕踏实。睡在烧热的炕上,每一根神经都不再紧绷,而是在一片滚烫的暖意中舒展开来。那一份舒畅,电热毯给不了。

土炕特有的味道,电热毯也是没有的。

返城的时候,我终于不再流泪,也不再叹息。我生活的全部几乎都投给了城市,我不可能再任性。

祖父母老了,我大了。

一年两个假期,原本,每个假期能在老家住上十来天。渐渐地,不再有那样多的时间了,便缩减成了一个星期,再到五天,或是三天。

今年暑假,两次外出,几乎将全部假期交给了远方。第二次从外面回来,离开学只不到一个星期,终于挤出时间匆匆回老家去。

从外面买来的东西,带回去了大半。给祖母买了耳坠,苏绣挂进祖父母的卧室,点心冰进冰箱里去,却没有时间陪祖父母住上几天了。

中午一点,汽车开进县城,下午四点已得返回。

有生以来,在老家面前,第一次做了过客。仅三个小时,即便是过客也不该如此匆匆。

不愿让祖父母失落,便极力地去多说,多笑,打开手机,翻出在外地拍的照片给老人看,滔滔不绝地讲。

那样快,距再次分离,已经不到半个小时了。

祖母听着,却心不在焉,嗯啊应着,边去厨房给我装好蜂蜜和点心。好容易坐下来了,却总去看墙上的钟表,时不时站起身来,想想,又坐下。不到两分钟,又往厨房去,拿出一盘饼来给我吃。

在老家,这种饼叫“油馍馍”,算是常见的主食,早餐时常就着稀饭来吃。刚烙好的时候口味最好,香,软,掰一块放进嘴里,忍着烫,嘘着气来嚼,心里尽是滚烫的满足。小的时候,祖母常常烙给我和哥哥姐姐吃。

后来,不常住在老家了,然而每回来,我都会带一些回去。

饼是祖母前两天烙的,这时候吃,冷而发硬,嚼起来有些费力。油香和面香却是依旧。这样的味道,又不知是多久没有尝过了。

祖母看我吃得香,却突然懊丧起来:“早知道你今天要来,就应该给你多烙些新的……回去了也吃不上……”

“要么,现在给你烙一些去?”祖母试探着说,“面早上发了些,很快的,要不下半个钟头……你走之前肯定能好……”

我看着祖母——她看着我,几乎是在哀求。

我笑了笑,说:“好。”

她倒不敢相信了。还在念小学的时候,我已经懂得不该去麻烦老人了。

我拉着祖母站起来,说:“奶奶,多烙一些给我好不好?我带回去吃!在外面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个味道!”

祖母在厨房里忙,我便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瞧着她。她真的老了。她的身影终于佝偻。不知道何时,我已经轻易地高过了她,那样多。

火打着了,胡麻油滑进锅里去,清香四溢。饼里撒了苦豆,抹了清油,铺进锅里,所有的味道便漾开来。淡淡的油烟,在厨房里旋转,上升,蒙了我的眼,却仍就嗅得到那些熟悉的味道。每一种,每一样,皆在我心里埋藏了多年。

许久许久以前,小小的我,便是这样靠在老屋厨房积着油垢的木门,看祖母在用砖块垒起的灶台上,和面,擀面,撒苦豆,抹清油,再将饼放进锅里去烙。

油烟里微微刺鼻,却混着淡淡的香,旧风扇鼓走了油烟,我便走进厨房去,第一张饼已经烙好。那时候的我太小,够不到灶台,祖母便掰下一块饼来,吹凉了,放进我嘴里。满口香软,还闻到她身上土炕的味道。

那是我曾爱过许久的、家乡的味道。

我走过一些地方,也尝过一些味道。我曾以为我用七天的时间爱上了另一片土地,固执地想她念她,以为再也忘不掉她。

和那边的朋友谈起那片土地,他直言:“你对这里的感情,比我还深!”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沉吟良久,终于回给他:“如果我是爱上这里了,那么你与她之间早就是亲情了,爱情怎么能和亲情相比呢?”

那么,属于我的亲情呢?

本不敢深究自己的心,却终是做了。才终于将尘封的记忆唤醒。原来,我全部的爱与依恋,始终都在同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人人皆是一般的方言,有坑坑洼洼的泥路,有混杂着柴草和泥土气息的土炕味道,有淡淡的油烟气息,有苦豆和胡麻油的味道。

我的亲情——便是那些味道吧。

比不得爱情,只是平淡,平淡,平淡,却也串出了我始终渴望的波澜。不敢想,那些最令人艳羡的回忆,居然注定藏在我的身边。

终于敢说,那些原以为献给其他地方的感情,却早已经被揉碎,一点一点,投进这些味道里去。仍宁愿相信,我的乡思就在这些味道间,镌刻在骨子里,与生俱来,从来不需要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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