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闲光

夏作古，秋过半，由彼而来，因此而去的一味繁乱终现平息，且近日随着烟消雨凉，更向清瘦里去了。原来的一切之臃肿、一切之蓬勃、一切之昂首怒目处处不服气的东西，仿佛都低落下来，乖巧起来，进而扭成一根细而柔软的绳子，悠然地扯向深处。

坐在临风的地方，靠着亭栏守一杯茶，放眼过去，近处湖光粼粼，远方山色空明。类乎此的一般光景，实在闲之泛之，确无言表的必要，只若是将来想起，说起，却极有可能成就一个记忆中的美妙秋日。记忆便是如此吧，厌今喜古，添甘去辛，常以唯心的美化，忽略当时的实况。且以今日而言，虽仍然与美妙相去甚远，可眼前这份因季节转换而带起的触怀之感，却也斑斑鲜明，这里的一望一思，一柳一水，落在眼前的，想在心里的，倒也不算十分的乏味。

到底是渐向深秋了，即使这样明暖的午后，一阵风起来，身上也觉得凉意骤生。此中之凉，我只是觉得陌生，唐突，仿佛它跳过了什么，直接便凉到如此不速。因而想想初秋，想想九月，不过才是转眼的事，可心上竟然念之空白。“野棠自发空流水，江燕初归不见人”，可见物之于物，物之于我，有时便如隔梦异界般的互不相通。这就像一对失忆的故人，兀自错过，两厢无言，若一时赶得巧了，便是丢手而去，也不觉悲感惊心。

风掠清波，摇竹送柳，只见一蓬蓬青森森的枝子，都在风里伸长了腰身，一阵阵地扫檐敲瓦，声动如雨。尤其飘摇在深荫里的一片柳影，被风这般的刮将起来，看上去虽与盛夏无异，但不知怎的，总觉得泥沙俱下，遑遑可怖。我只觉这一片青青绿绿，好像明日就要残世没落似的，而它们，却还傻傻的毫不知情。

没过多久，风便小了下去，到了后来，水闲树静，朗影如裁，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晴明的日光，透过枝叶，在油亮的亭柱上，投落出或疏或密的日影。影子浅淡不一，明瑟点点，看上去便有一种慵懒的闲意。我在藤椅里放低了身子，痴痴的看着，仿佛觉得自己是一个疲累无边的人。那些所谓的剑拔弩张，那些所谓的营营逐逐，那些拥挤在平日的匆忙繁乱，此刻都变得无从雕琢，不值一提。这一廊悄然挪移的日影，似在送我去迷离惝恍的眠梦，似在送它们去我的眠梦之外，一逐不归。

也许，我并非真的如此疲累，只是觉得一个人这般长久地活着，有时要知道有所累，懂得累。亦或许，累只有彻底的沉下去，沉到底，才不会真的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