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的早晨

作者: 周火雄2023年03月06日写景散文

石板湿漉漉的,一场透雨。雾似散未散,隔夜雨打窗台的响声已然走远,但是,风雨的呼唤似乎还在意识里飘浮。我行走在寺院的石板路上,一只鸟站在杏花树上发出它的啼鸣——啾,啾啾,格外清脆,噢——勤勉的使者。一个小沙弥走出来,慈眉善目,他的扫帚在湿漉的石板划过,生发一种滞涩的召唤。"师傅早!""施主早!"他这样回复,漠然低着头,皂色衣衫在这个早晨显得异样灰暗。

风划过屋檐,一丝铃铛的响脆。依稀记起,黎明时分的钟鼓,它在遥远的梦里穿插,恍惚就是一艘船。哦,是思绪推动了舟楫,还是舟楫浮载了疲累的思想?在生活里修行,在修行中生活,那些远离都市的潮男靓女忽然放下了,他们一身灰黛,他们在西山的溪流洗濯,他们在四祖寺双手合十虔诚静修,他们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这个美好的早晨,一觉醒来,自然的酡红挂在颊上,那样清新。

这真是一个美到极致的早晨。

阳光的金色斑点已然洒落在西山,星星点点,亮亮堂堂。

四祖寺明亮起来。

唐五德七年(公元624年),距今1395年的秋天,四祖道信翻山越岭,把武穴的山山岭岭悉数收在袈裟下。黎明时分,天气微明,祖师站在西山之巅俯瞰,哦嗬,佛界的一方宝地,三面碧水,围拥一座燕窝之地。阳光照耀蓝色的浪花,一层层,一层层闪耀,金光粼然,这些亮堂得要命的光芒映照在燕窝地上,升腾起超凡脱俗的灵气,如此澄碧诱人,如此华贵美丽。这一眼,这非凡的一眼,让西山由此富丽起来,金碧辉煌起来。

还有什么需要犹疑的吗?

这一刻,祖师放下了托缽云游的生活,西山之巅,他盘腿打坐,凝神屏息,萌发天大的决心,一颗千秋的种子就这样播下了。三十多年后,他打坐的地方成了他的墓塔。一座座殿宇拔地而起。燕窝之地竟至蓬勃兴盛起来,唐宋鼎盛时期,黑黢黢的殿堂楼阁连绵成老大的一片,殿宇800多间,僧侣1000多人!那是号令四方的气势。中国佛教寺院规模最大,僧众最多,香火最旺,声誉最高的名刹吗?答案是肯定的。祖师完成这一切,欣然站在大雄宝殿前,甩手走过来,走过去,那一刹,老人觉得少了一点什么,是什么呢?啊,这里该有一片绿植。祖师信手折断一株柏树,顺势插在殿堂前的新土里,这一插不要紧,却是误打误撞将柏树枝条插倒了,树梢在泥土里,粗壮的一端暴露在外头。第二年,春上,倒插柏萌出了新芽,它蓬蓬勃勃,蓬蓬勃勃,成为了昂扬青幽的一团。

四祖道信,中国佛教史上第一位创新者。一僧一钵,四海云游,居无定所,哪里有精力研究禅机佛理?道信看破了这一点,创造性地提出定居传法,农禅双修、集中传法修行,中国佛教禅宗的一条崭新的道路开始延伸。这一年,道信大师把寺庙四围的山山岭岭买了下来,从此,和尚们一边打坐习禅,一边开荒种粮、种菜,自己养活自己。这真是绝好的办法,苦不堪言的僧人看到了希望,他们结伴前来学习、修行,西山土路上,络绎不绝行走朝拜四祖寺的人,"日逾千记、月过数万、诸州学佛、无远不至",那是何等壮观的景象,自生自灭、奄奄一息的禅宗由此进入鼎盛。

西山还因为道信成为治病救人的场所。1300年前,中国医学萌芽待发,人们缺医少药,巫婆神汉大行其道,染病的人得不到治疗,唯有借助空濛的神力撞运生存,仿佛随波逐流的落水者,抓到什么就是什么。道信大师了然于胸。那些日子,除了研究禅宗机理、修禅劳作,他还跋山涉水,采集中草药为人治病。

双峰山的30年,他收集了大量的草药标本,汇集整理了一部《草本集成》,既解决了寺院僧人的病痛,也疗治了百姓的疑难杂症。疾病传播以及疥疮流行的季节,祖师教会百姓播种芥菜,用芥菜防春瘟,又用芥菜汁涂抹皮肤治疗疥疮。一时间,鄂东大地竞相流传。一千三百年来,鄂东至今流传每年三月三吃菜耙的习俗。

愈是民间的,愈是有生命力的,道信治病救人的故事成为口碑,愈传愈远。唐太宗李世民多次诏请道信大师进京供养,封为国师,但是,一次次被婉拒。唐代宗李豫追封道信大师为"太医禅师",宋真宗敕赐"天下祖庭",宋神宗敕"天下名山"……

阳光涂亮了树梢和殿堂的飞檐。人踪渐渐多起来。

通往毗卢塔的石板路已有行人。

毗卢塔,那是四祖圆寂后的墓塔。毗卢塔坐落于四祖寺西侧500米的西岭岗上,重檐飞角,气宇轩昂,关切地俯视四祖寺寺院……

毗卢塔结构奇特,建筑奇巧,是中国现存不多的无梁殿之一,整座墓塔没有一根木梁,这样一座华美的建筑,全然用砖头斗拱垒砌,下层须弥座用素面砖砌制;上层须弥座的上、下枭则用丁头预制为莲瓣连续花砖层层相间砌造;束腰处则嵌平面画像砖,有忍冬卷草,流畅生动。高大的须弥座状若山岳,庄重肃穆、有力托万钧的气势。

那一日,四祖知道自己寿数已尽,沐浴更衣,走入墓塔坐定,他念了一段《金刚经》,随即圆寂。

道信大师住塔舍身,开创了禅宗塔葬之始。武汉大学黄钊教授说:"禅门大师圆寂后,从道信起开始了塔葬……确实禅门的一次改革。实行塔葬,全身不散,裹布涂漆,收其身葬入塔内,供奉香火。"

一个划时代的禅宗霓虹跨越千年。

于是,岁月的雨雾中,皂色袈裟覆盖了厚厚的经文,朦胧恍惚间我仿佛看到,晨钟暮鼓,木鱼飞舞,朝觐的僧人匍匐向前……

一千数百年来,黄梅境内的西山、东山,零星散布数百座墓塔,这些墓塔星星点点,跟山河同为一脉,与星辰共沐光辉,哦,它们是高僧的写意,是禅界先贤的象征,行走在这片神秘的土地,请悄悄的,别惊动了他们,别惊动了他们……

阳光仿佛袈裟的信使,轻轻一抖,漫山遍野飞舞,四野全是它们的影子,全是。

一片菩提叶落下来,静静地,它躺在石板上,我看到叶脉的起伏,高低错落,气象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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