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旧情,最难将息

作者: 辛夷 2015年10月27日优美散文

雨后的清晨,乡间四野弥漫着一层薄雾。村庄还没醒来。多数人家的门都还闭着。公路上只有一个老汉骑一口生锈的28老式单车往镇农贸市场的方向走,吱吱嘎嘎的响声由远及近,从我眼前经过时,我才发现车后架捆了一个大铁筐,装着带泥的白萝卜满满一筐,筐比老汉的头还高出半截,从后面望去就只看到车在动了。公路上留下一连串吱吱嘎嘎的声音,让清晨显得更加平静。然后我就听到路边池塘里鱼的拨剌声,远处一只白鹭从草寮上急速扎向水面,叼起一条鱼就扑棱着翅膀飞走。这时池塘边传来了麻雀的叫声,声音清新又湿漉漉的,仔细听又像在吵架。原来是雀儿们在喊贝贝,一只雀才叫贝,其余的麻雀就跟着聒噪,贝贝长贝贝短喊将其来。我满心疑惑。麻雀成精了?贝贝蹲坐在地上,也是一脸迷惑,我叫了声贝贝,贝贝的尾巴就摇一下。问它怎么跑这里,贝贝望了我一眼,把眼睛移向麻雀。我就扑过去将麻雀赶走,可一转身,贝贝就没了踪影。我大声喊贝贝,麻雀也喊贝贝,呼喊声此起彼落,贝贝就是没有出现。

爸爸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养狗。后来问他,他只轻描淡写地说让狗帮忙看家。寨子里的人已经不兴养狗了,十多年前养狗倒是蔚然成风,那时差不多每条巷子都有一两只狗,狗的种类也多,趴儿狗、沙皮狗、杜宾犬、狼狗都有人养,但数量最多的还是土狗。孩童胆怯,经过有狗的人家门前拔腿就跑,狗就挣着铁链立起来一阵狂吠,直到引来主人呵斥才休声。我幼时极怕狗,远远看到狗就绕道走,有次我一不留神走到一只狗前,转身便跑,狗追上来在我的小腿上咬出几个牙印,我哭倒在地,脚一阵乱踢,狗才吓跑了。事后,我妈带我去养狗的人家讨说法,对方先是道歉然后让我妈赶紧把我送卫生所打针,卫生所的赤脚医生是我未出五服的族叔公,撩开我的裤管,说咬不深没出血,拿了棉签蘸酒精给我抹了抹,说没事了。对方和我妈都不放心,让我老叔无论如何给我打一针,他有些不耐烦,说没什么大碍打什么针呢,没事打狂犬疫苗反而不好,都回去吧。回来时,那人不放心,在他家用吃剩的冷粥给我涂伤口,说这土法管用。事后,我再见着狗,不管大小,都会习惯性从地上操起一块砖或一根棍子,紧紧捏在手上,狗走开后我的掌心全是汗。狗的耳朵灵,深夜里听到陌生声音就吼两声,一只狗的吼叫传到另一只耳朵里会引来共鸣,于是所有的狗都扯开嗓子狂吠以呼应,巷子里就像过年过节一样欢腾。慢慢地,顽童们都长大成青壮年,外出求学或务工,寨子里仅剩老人妇幼留守,狗却一天天少起来,巷子再没有往昔的喧腾,所有的房屋和门窗好像都在一夜间苍老起来。

爸爸种了十来年菜,菜地有两亩多,一年四季菜园子总是绿油油一片,春天,上海青与春菜在田地里争锋竞妍,比拼着谁更能领悟季节的妙谛;夏日,苦瓜、黄瓜、茄子、水瓜从叶子间露出傲人的身材,犹抱琵琶半遮面,有种说不出的风流韵致;秋夕,四季豆与菠菜、大白菜相互对视,在西风中窃窃私语;寒冬,荷兰豆苗顺着竹篱笆一点点往上蹭,竹篱高高下下开着粉紫、浅蓝的花,花瓣极薄,吹弹可破,远远望着极像蝴蝶停泊在绿叶间,风吹篱笆摇,那就更像了。我爸一年四季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菜园里度过,挑水、施肥、拔草、喷药、翻土、收割、播种,精心伺弄着土地和他的菜。收叶子菜的时节最折腾人,昨日收割的蔬菜搁家里不淋水的话就皱皱瘪瘪,会销蚀斤两也卖不动,泡水淋水的菜又极易腐烂,送到菜市场一样乏人问津。他和我妈只好半夜一两点抹黑起床,头顶着满天星月,开着摩托车去菜园里收菜,一般要忙活一个多钟,然后载着两大铁筐菜和我妈返回,经过寨门口,把我妈放下后,他就独自开着车将菜载到菜市场卖给菜贩子。菜的品相好,或是菜市同款菜少,一般就卖的快,一个钟内就能回家再补个觉;但这种情况较少,我爸也不习惯为了几毛钱在菜市场熬到天亮,所以有人愿意整筐要货,他也乐意便宜些出售。日子一久,我爸就和我妈商量,咱半夜都出去收菜,家里就没一个人在,怕贼来光顾,加上卖菜回来摩托车也是直接停放在屋外,不安全,养条狗呗,就算有人惦记心内也要掂量掂量。

狗是从邻村牛伯家要来的,我爸塞给牛伯50元,就把狗崽抱到家里。牛伯家的大白狗一年要下两次崽,牛伯把狗崽养到毛茸茸自己会走动,遇到相熟的人便问要狗崽么,没人要,他就把狗崽装笼子里,用单车踩到市场卖。我爸和牛伯是“田厝边”,相熟的很,牛伯在菜地里问我爸时,我爸心里正想着养狗的事,两人一拍即合,干完地理的活,牛伯就带着我爸去他家挑狗,挑了条尾巴打卷的,牛伯告诉我爸这是“金钱尾”,自己夸了几句好狗,好狗。我是一个多月后才从妹妹那听说家里养了狗,并且我大姐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贝贝。

冬天的寨子看起来像个无精打采的人,只是太阳一出来,向阳的建筑物就开始大口大口吮吸着阳光,几个小时后,屋顶、巷子、整个寨子看起来就精气十足,跟先前大不一样了,建筑物跟人一样懂得吸取阳光驱除阴寒。狗也懂。我就是在那时骑在一只白狗身上,狗趴在地上懒洋洋晒太阳,在我的折腾下,一些纤细的灰尘从狗身上浮起,在光柱里漫无目的地游动。我所说的白狗不是贝贝,贝贝是黄狗。在贝贝之前,我家曾养过一条白狗,我妈说那时我才一丁点大,却总爱抱着狗,跟狗坐在一起,用汤匙舀粥喂它。我妈一提,我就想起我的确在从前和一只白狗亲昵过,但我妈说的我大多记不起,我唯一记着的只有一个冬天把狗当马骑的画面。想到后来,白狗模糊的脸也渐渐清晰,鼻子、嘴巴、牙齿、眼睛、耳朵、爪子都是那么熟悉,似乎在哪见过?贝贝!

贝贝初来我家的时候,狗妈妈好几次在夜里嗅着气味,跑过几条巷子来寻它。铁栅门开着时,它就悄悄走到贝贝身边,伸出舌头舔它的额头和脸。牛伯一来我家喝茶闲坐,也喜欢抚摸贝贝,贝贝那时才一个多月大,毛绒绒的,像一团小毛球,牛伯摸它,它只是拿眼瞅。狗妈妈几乎每隔几日就要过来探望贝贝一次,一个月后,贝贝的腿变长,身子高了,绒绒可爱的毛发也已褪去,狗妈妈再来找贝贝,贝贝就朝它汪汪叫,狗妈妈极为尴尬,哀哀望着贝贝,掉头走出八角门,又回头再看了一眼贝贝,贝贝也没再叫,彼此间似乎在进行一场诀别。打那以后,狗妈妈就再没跑来找过贝贝,几个月后,牛伯说夜里他的狗在家门口让人给套走了。

我第一次见到贝贝是在一个寒风吹彻的冬夜。凌晨三四点的天空,黑蒙蒙的一片苍茫,我带着疲倦、欣喜和期望闯进了故乡的酣梦,行李箱碰触地面时发出了霍霍的声响,听起来与眼前宁静的村寨是如此格格不入,我穿过浓浓的夜色与凛凛的寒风,突然感到自己就像一个不速之客。走到巷子口,果然就传来了一声狗吠,一路走着,犬声不止,走到家门口时,屋外的节能灯已经亮起,我妈就立在铁门边张望,看到我就往屋里说,是他来了。屋里我爸正在喝茶、抽烟。往常我从广州回到镇上都是六点左右,我爸开着摩托车去接我时,天已开始微微发亮。这次回到才凌晨三点,怕一个电话过去扰了老两口的清梦,就和三个相识的人挤了辆摩托三轮回来。没想到他们早早就起来等我了,这倒让我有些错愕和不安。贝贝看到风尘仆仆的我,两只眼睛滴溜溜地扫视着,我要迈过门槛,它就追着扑打我的裤管,我妈紧忙拉住它的链子。我说没事,转身把它步步逼到墙角,贝贝浑身发抖,尿就流了一地。我坐到茶几旁,拿起茶,对我爸说这狗没用,胆小,为啥不养凶猛的狼狗,我爸说寨子里老人小孩多,狼狗容易伤人,它才不到二月大,胆自然小,慢慢就好了。我们说话的时候,贝贝一直竖着耳朵在听。以后我就再没看过贝贝被吓尿了。

有天深夜我被一阵叮叮当当的铁链声吵醒,下楼开灯一看,贝贝睡眼迷离地朝我努嘴,几只蚊子在它身子四周缠绕着,贝贝一甩动身子,它们就飞开,一停下,又重新聚到它身上。我点了盘蚊香,放到墙角,安慰性抚摸它的头,熄了灯,它就乖乖入睡。白天,贝贝看见苍蝇飞起飞落,就穷追猛打,大概以为这也是咬它的蚊子。

每个从巷子走过的人,贝贝都爱走去嗅嗅,嗅衣服和脚,只有乞丐来的时候,贝贝从不去嗅,远远见着乞丐拄着棍子,背着破布袋,就开始嗷嗷叫,乞丐对于它的反应充耳不闻,依旧从容淡定走过来,站在狗够不着的地方,一只装满散碎钞票的铁腕就隔空伸过来,贝贝拼了命地抓挠乞丐,就是够不着,反把喉管弄得咯咯响。我妈就去抽屉拿了几毛钱,放到乞丐的碗里,把狗拉开,让乞丐过去。老根叔看到狗把自己挂得气喘吁吁,走过的时候就说何必呢,贝贝没搭理他。

贝贝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本领。有次我在屋内看书,它忽然站起来,发出嗯嗯嗯的声音,一会迈进门槛,一会又跑到铁门边,来来回回,摇尾晃耳,我以为它身体不适或是碰到什么危险,搁下书就想奔过去看看。我妈说,有啥事,它这是兴奋哩,在汇报你爸回来的消息。我看了钟,是到吃午饭时间,但并没听到我爸的摩托车声。看看贝贝,的确是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约摸隔了半支烟的功夫,就听到我爸的摩托开进巷子。我爸每回干完活回家,贝贝都是第一个迎出去,抱着我爸的脚不放,我爸就抓起它的两只前掌跟它握手,再把它立靠在墙上,看它长高了没。

我们吃饭的时候,贝贝就在屋外晃来晃去,极不安分。听到我吧唧吧唧吃的很享受,它就伸直脖子示意我分些给它吃,我假装没看到,扒饭时又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大,它便呜呜咽咽独自生闷气,一脸的无辜和落寞表情。我妈看到我在搞怪,斜了我一眼,说别招惹它,拿了饭菜倒进狗槽,贝贝一下子心情爽朗起来,埋头苦吃,也不闹腾了。知道贝贝吃饭不甘落人后的脾气,每回饭前,我们都要先喂饱它,一旦忘记了,它就像猪一样拱自己的碗,以示愤怒。贝贝是一只馋嘴的狗,看我吃什么,它都想要。我吃牛奶糖,它要;吃面包,它也要;吃水果,它还要。糖剥去包装纸,用手指捏住,水平搁着,它就人立而起,一把叼过去,吃得口水四溢。啃面包就一只手搭住,用嘴撕得满地都是屑,再舌头一阵乱卷,地面重又恢复干净。只有丢水果给它,它咬一下觉得不合胃口,就当玩具一样扑来扑去,如果我想夺过来扔垃圾桶,它还死死守护,非得等它玩腻了才肯罢手。我妈说狗迟早被我惯坏,还批评我糟蹋食物。

到底是人驯化了狗,还是狗甘愿为人类所奴役,对于这个问题我从未思考过,但我相信狗对于套在脖子上的铁链是深怀敌意的。贝贝是每晚都必定要出去溜达的,不解开锁链让它出去,它就不给人片刻的耳根清净。我爸天天在晚上六点左右就解开铁链,让它独自去外头瞎逛,时间长了,它比人还准时,六点一到如果不放它自由,它就躁动不安,声嘶力竭地吼,这时我们才会想起又到它“放风”的时间了。我留意过它解开链锁后的神情,异常的振奋,满心的欢喜,巷子里如风般来回疾驰数十遭,跑够了再箭一般冲到寨前的灰埕,对着杂草一阵乱抓狂刨,看到石墩就抬起后腿尿尿,低头到处嗅嗅,样子活像从狱中出来的痞子。拉完屎,贝贝喜欢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转累了就停下来舔屁股,我走去唤它回家,它就用舔了屁股的舌头舔我的手掌,让我既好气又好笑。一般它不玩一个钟左右是决计不会回家的,任凭你恩威并施,它都无动于衷。拿铁链要锁它回家,它就咬铁链,咬我的手。

我们在路边的楼房盖好之后,举家搬出了寨子,贝贝也跟着过了去。白天牵着绳子带它去新家,它一路欢呼狂奔,我爸不想勒疼它,只好任由它撒野,带它新家门前,我爸就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但很快,它的心情就低落了。看着新家怎么看怎么觉得陌生,让它进门,它死活不肯,两只前脚拼命抵抗,抱它进去,刚放下它又窜出来,看到公路上摩托车、自行车、汽车驶过,又吓得赶紧躲到门后。那一天,喂它吃饭它不吃,倒水给它喝它也不碰,无精打采地蜷缩在角落里,不吭一声。只有晚上放它自由时,它才有了精神,跑够了来到家门前却徘徊不进,只好再把它抱进来。我后来听老邻居说,贝贝在我们搬了新家后,接连好几个晚上都会跑回原先的家,在家门前坐着,有时还用身子去撞门,但门已经上了锁。

我们搬新家一个多月后,贝贝就丢失了。那天我爸有些反常,早上六点多起床后,就解开铁链放贝贝出去,谁知它这一去就再没回来。我爸跟我妈把整个寨子都找遍了,还到邻近的寨子、田野、荔枝林找,一条巷子一条巷子找,一个角落一个角落搜,就是没有看见它。两个人都没吃早餐,一直找到中午也没找着,回到家都不说话,吃饭的时候看不到贝贝,饭吃得也没滋味。我妈的眼眶红了。我爸就开始埋怨自己,都怪他没听老头的话,一个路过的老头曾对他说,快到冬至了,千万要留心狗,放它出去的时候人最好跟着。我爸没当一回事。老头后来路过看不见我家的狗,就问不会真丢了吧,我爸只好如实相告。老头就骂起那些盗狗贼,又宽慰我爸,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附近村寨也有人家的狗被偷了,几年后狗自己寻回了家。我爸把老头的话传给我妈听,我妈悲观地说,只怕到时候连骨头也没了。得知贝贝丢失后,我打过电话想安慰老两口,我爸乐观依旧,说只要狗不是被人宰了,迟早还会老马识途再回来的。我妈则坚信狗已被人残酷杀害。我明白狗在他俩心中的分量,我们姐弟四人都在外,一年到头也不过春节陪伴他们的时间最长,他们没人说话的时候只有狗狗相伴,狗狗带给他们的欢乐甚至是我们所无法替代的。我怯怯地问我爸,要不再养一只吧,我爸叹息了一声,说不养了,不养了,再受不起这样的挫伤了。

贝贝来我家的时候,正好是冬至前夕,走丢的时候,也是冬至前夕。在我家两年,产过一次崽,但因为它的粗疏大意,压死了3只,最后只存活3只,活下来的小狗最终都卖了。贝贝走丢后,我家就再没狗了,但狗链还挂在墙角,等待它的归来。贝贝丢失了之后,我就只梦到过它一次,梦里麻雀在叫着它,我确信麻雀是最后见过贝贝的目击者,只有它们清楚贝贝的下落,但我在梦里却把麻雀赶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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