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掌相和

作者: 周晓枫 2015年10月29日散文随笔

当我撰写文章来描写我的朋友的时,我不自觉地运用着那些美好的形容词、语句为我的朋友们包上了糖纸——他们是糖,本身是甜的,我愿意让他们更加闪亮。

可是对于你是一个例外。多年来我们保持奇特的共处方式:仔细考虑对方的缺点,并佐以冷嘲热讽、口诛笔伐,你我从容不迫,我想我们亲近得不需要礼貌。直到今天,我放下一个祝福就走得好远,回想起你来,依然不能改变习惯的对话方式。

为了埋下春天的种籽,农人深深地弯下腰。许多志得意满的人们最初也是对生活俯首称臣的,而你从来不愿意委屈自己,所以你有一段时间相当潦倒。你的老板们不是伯乐,他们没有领略到你的旷世才华,而是被一个下属不可一世的指教弄得心烦意乱。你被一个又一个的单位排泄出来无处安身。

你把大部分时间用于睡眠。中午徐徐地醒来,然后躺在床上,听任大滴大滴的时间渗进泥土

……不知道怎样去面对这个世界,你只好无知无觉地睡去,把现实象一张牌一样轻易翻到身后。

黄昏后,我和你无所事事地在街上走着,直到灯火噼噼啪啪地开满了整个晚上,你缄无一语眼睛里是愤世的忧伤,你保持着对自己才能的充分自信,却不能保持与之相衬的良好心境。

我们有时喝一点酒,象征性地干杯。从眼前这只高脚杯里,感动于清脆、简单而要求菲薄的存在——而我们的心数倍于我们的身,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负担,是的,我们都没有走上正点的生活,我们从对方那里找到一种微妙而可靠的安慰。缭绕的云雾后面是你的脸。那段时间你离不开烟,六指似的。你说你喜欢看着烟雾从有到无,象是静观生命散化的形式。我猜你的烟瘾可能源于内心一种深呼吸的渴望。

那时你心存锐气。“如果有上帝,他是派我来行使反对的权利的。”你一直坚持这么说。我想所谓实施反对,是你强力把现实推到对面,甚至树友为敌,为的是以其反作用力把自己推到对阵的边缘,你要使自己因为没有退路而变得异常坚勇。

你觉得以你卓越的头脑在社会中是游刃有余的,只是时候还未到来,你机会正飞越无数夜晚的栅栏,向你靠拢。

人什么都想要,有了八两友谊再给我二斤爱情,当了士兵就梦想着去作一匹将军,这是人之本性。你蓬勃的占有欲只是缺少开展的条件。但我知道你这只章鱼看似懒散,其实你有八条阴谋的触角,正伸向四面八方。

有很多鲜艳的名字簇拥过来,你的生活显得多姿多彩了,虽然这其中的大部分只是虚晃一枪的艳遇。购进这么多爱情的伪劣产品,心灵的仓库就有点拥挤了。

因为缺乏经验,我对爱情的理解一向是初级的。我总觉得,对一部分人我们怀有肉体上的痴狂,对另一部分人我们怀有精神上的迷恋,只有在这两个结合的交集上,才可能存在那种被称之为爱情的东西。我想爱情是灵与肉的水**融的一种状态。

我诧异于你把肉体和精神这两个集合整齐地分开,放在身体的两旁,并保持它们之间井水不犯河水。

很长时间我都疑惑于为什么你我会成为朋友,虽然这是既成已久的事实。我以艺术感生活,你以哲学分析社会。我们各自所占的领域,都是对方凭借自己的惯性所难以抵达的。也许我们为对方提供了精神的新入口。

我不知道感情和理智达到怎样的比例时才能被称为友情——但明白那是与众不同的,我们位于友谊的侧面。内心之中我是关注你的,但我不能运用温情来表达。是的,仿佛突然绝缘于这种大众流通的方式,我呈现出的是感情的负面。长于对你讽,但是你一直相信着我,因为伤害从来不是我的目的。这也是一种激励,就象让禾苗成长的,除了阳光,还有阴天的雨,一如你对我的所作所为。

你的其中一半是我所喜欢和欣赏的,你的另一半是我所厌恶而难以忍受的,所以决定了我对你的矛盾态度,既格外苛刻,又格外宽容。决定了我某日正式开除了你的友籍,决定了我在同时就明白,我为自己埋伏下一笔很久以后必会发作的感伤。

你的机会终于来临了。精确的计算和直觉使你在股票市场上狂飙突进。终于,你装潢着考究的西服,以私人轿车代步。

暴发户的形象简直成为一面旗帜。我们原本生活在贫穷却恬静的精神家园,后来正是因为有你这样春风得意的“罪人”,才使越来越多的人更改自己,把辞职报告当作护照,把招聘老板的点头当作签证,移民到商品社会里。可惜大多数人只是在繁华下低头,劳累地打工而已。

每个人都至少经历过一次深邃的感情,但是不必一定要赋予它深刻的意义。这简单得如同换牙,经过它我们才能涉足一个新阶段,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成熟。你随即遭遇了你实质意义的爱情。

你隆重地捐献出许多情感,不幸的是被对方打过折后又退回来。这次打击无疑是沉重的,你奄奄一息匍匐在自己的真情上。

你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来修补内伤。康复后你神采奕奕,重归于你的若干情人之中。每当你表情振翅欲飞,对我谈起你的新欢旧爱,我觉得你真象万紫千红中一只高高翘走屁股的蜜蜂。

共同经历了八年——很重要的八年,从孩子的身份开始提拔自己,直到今天头脑里组建起牢固的观念。从幼稚到成熟,我们是彼此的见证人。成熟,虽然这个词已被世人用成了一枚烂柿子,可谁又能否认那是成长所追求的方向?

人们在幼小的时候都盼望过成熟,后来才发现成熟的价格是这么的昂贵,只能分期付款,并且付款的期限拉得很长很长,不知道以一生的时间能否偿还清楚?可怜的是买回了“成熟”却发现是个庸品,再返回去——看见上帝的柜台上赫然写着:售出商品,概不退换。

你我的性格一开始就存在着分歧,当我们终于以近似于成熟的目光观望着对方,巨大的差异我们不能再视而不见。

友情晶莹如雪,经不起爱情阳光的照耀;爱情茂盛如夏,经不起亲情的纷纷落叶;亲情深浓于水,经不起现实的一刃刀锋。这世界的许多东西是这样容易流逝,看一看手中还剩下什么?童年的时候,因为一无所有,我们的手异常干净;成年的时候,因为一无所有,我们的心将异常空旷。

你如一向前奔跑着,奔波事业,陶醉爱情,也挫伤生命。时间是一个狡猾的猎人,你跑来跑去不过是只仓皇的兔子。你跑得很累,因为安全地带还很远。你不知道你把美好的东西丢了一路。

你曾概括过我们的友谊。你说时间的斧子会砍断许多深情厚谊的绳索,但是对我们不会。我们

之间是一根细韧的线,关健在于相连的两端,而非那拦腰重压的考验。我喜欢这句话,并一直记着它,现在还能说什么呢?那根细韧的线,竟象手中不时弹下的烟灰,断断续续,最后被风一吹就散了。怎么去解释分离呢?那些琐碎的原因象茶叶沉在杯底,我们不要去搅动吧,如果隔夜的茶伤身,就把它静静地泼掉。

我们是那种击掌相和的朋友,拍痛对方时才能听到响亮的掌声,这次,也许拍击的力量太大了,我们竟推开了对方。

孤独的时候,我有时左手握住右手,对自己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每当这样鼓励自己的时候,我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你,不知道是否算作一种细微的怀念。

云的这一端,我安安静静地守望着你,自始自终——希望你左手的理想和右手的生活,击掌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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