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燃烧的是纸钱,还是落叶

作者: 吕游 2015年11月12日伤感散文

11月11日,夜晚骑车走在大街上,见十字路口闪着一簇簇火光。有人在烧纸钱,火很旺,足以照亮烧纸人的脸颊和地上的落叶。沿着路口走,每隔几步就是一堆纸钱烧过的灰。遂然记起,应该是中国传统节日“十月一”了!我指的是旧历或者说阴历的“寒衣节”,又称“十月朝”、“祭祖节”、“冥阴节”,民间称为鬼头日,是我国传统的祭祀节日,相传起源于周代。烧纸的人一定来自农村,或早已经搬迁至城市,农村却还有长辈埋在田里,不能回家祭祀,就在十字路口烧烧纸钱,以示怀念了。

这么重要的节日,我竟然给忘了!我给远在30公里之外的娘打电话。我只在文章里称呼母亲为“娘”,从小是喊“妈妈”的。长我一旬的人有称呼亲妈或者婆婆为“老娘”的,透出一股子淳朴和浓浓乡情。我问娘:是不是马上到十月一了?娘一听电话,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在电话那头说:明儿个是十月一,周四。今儿个我买了25块钱的烧纸,人家还给白搭了一摞。前三前四天上坟都行啊!你忙着上班,就上你的,周五赶回来就行。要不,周六一早回来上坟也行,不要太赶落得慌。我就知道娘一直记着这个日子了。虽然嘴头上说的好听,心里还不知道有多埋怨我寒衣节这一天不能赶回去。在家里坐着闲聊,娘精心不精心的,就把话题扯到生死问题上,就甩出一句话:等我死了,嘛也不要你们做,埋了我,到时候别忘了在节日里给我烧上几张纸。

十月一是冷了。骑车走过路边的灰堆,忽然脸上有东西轻轻扫过脸颊,“刷”的一声,凉丝丝的感觉,虽然漆黑的夜里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是知道是路两边的槐树叶。气温只有十度左右,穿着羽绒服,骑车在路上,膝盖已经嗖嗖凉了。活人如此,如果在天有灵,真的有天堂,故去之人想必更是要增加衣物的。“高处不胜寒”,天堂里也未必会供暖,不仅要添,而且要多添几件衣服,才会觉得暖和。事实上,躺进棺椁里的人,不管死后穿多厚多好的衣服,过不了几年,肉体和衣服肯定会腐蚀,烂掉,总还是逃不掉饥寒交迫。如果灵魂确实存在,穿行于时空,且不受时空约束,行走自如,应不该会有人间的寒冷和温暖。摆脱了阳光的束缚,冷暖也不过是和钱财一样的身外之物,灵魂是没有感知的。

我喜欢寒食节给故去的人上坟。寒食节前后,华北平原上,广袤的田野里早已经不见了玉米、高粱的影子,只剩下一些低矮的庄稼和植物,比如番薯,比如棉花。这时候,掩映在高粱和玉米地里的坟墓就显露出来。锥形的坟墓尽收眼底。只要记住大致的方位,就能找到它在哪里。寒食节前后已经立冬,怕冻的白菜也已经砍下,运到院子里。四五十年前,天寒地冻,庄稼人是要把砍回家的菜放到挖好的菜窖里的,足有两三米深,甚至更深。也会在院子里刨一溜半米左右深浅的沟,把白菜整齐的竖着码在里面,上面盖上草席或者竹帘子,防冻。坟墓就这么暴露在露天地里,上面覆盖着一米多高的芦苇、碱蓬,或者叫不上名字的荒草,蕨类植物。草叶枯黄,挂着白霜,北风一刮,哗啦啦直响,感觉甚是凄凉。上坟时,就在铺满枯草的坟地旁画个圆圈,圈里画个十字,据说就找到了打开通往地狱之门的门锁,烧掉的纸钱就能被故去的人收到。纸钱点燃,连着了坟地上的野草,风一吹,火苗一窜老高,整个坟地就发出“呼呼”的响声,似乎有人在喘息。

再早上一个多月,是八月十五。活人过中秋节,死人也过。“八月十五枣落杆儿”,北方正是红枣成熟时节,属于金秋。“二八月,乱穿衣”,二月换衣,越穿越薄,因为天气渐暖;八月换衣,越穿越厚,因为天气渐寒。死人埋在荒郊野外,最先感觉到了寒气,也是要添钱买些衣物的。这时候,秋高气爽,地里的庄稼长势正旺,玉米高粱都高过了两米。平日里,我总觉得已经记好了坟墓所在。但是真的高粱棵子长起来,仿佛涨潮的大海,去哪里找曾经熟悉的路,熟悉的方位啊!一样的青棵子,根本不知道坟地在哪里。我知道,顺着爷爷奶奶和父亲的坟地向正北看,几十米开外,是两棵枯死的香椿树,树的枝杈上筑着个喜鹊窝。我只要走到东西向的乡间小路,向北正看到那棵椿树,一直往北走上二三十米,就能找到亲人们的墓地。每一次都这么认为,真到了八月十五,每一次,故去的亲人仿佛在跟你开玩笑,我都会迷失在庄稼地里,任凭在地里来回穿梭,玉米叶割着脸,生疼,就是找不到坟地。只好重新回到地边的羊肠小道,在长满牛皮墩、节节草、马绊草、毛毛草的路边画个十字,像城里人那样,把娘一摞一摞分好的烧纸(奶奶爷爷的烧纸薄些,因为人老了,花不那么多了;爸爸的稍多一些,因为喜欢赌钱;弟弟的最厚,因为英年早逝,活着享受不够,死了多补点)一一烧掉。原本近在咫尺,却难以相见。原本和死去的人已经阴阳两界,现在又加了一重距离,不觉悲从心起。

我给娘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七点多了。盛夏时节,天还不黑,可是现在已经是灯火通明。我问娘:炉子还好吧?我指的是娘屋子里的蜂窝煤炉子。入冬前,姐姐们出钱,会让妈妈找串乡卖蜂窝煤的,提前备好取暖用的东西。我会到村上商店,买最厚实的烟囱杆,安装好,烟囱杆和烟囱杆之间用防火胶布和锡纸粘好,伸向窗外的一节烟囱杆子尽量长一些,头上装个三通,为了更好的通风。娘听了就会说:安好了,点着了,别老是惦记着,没事啊!今晚打电话,我还想问问寒衣节的事情,但是怕勾起娘的伤心事。记得我们小时候,每到寒衣节,娘就会坐在炕头上,使劲嚎啕哭一通,害得年纪还小的姐姐们一群小鸟般的围在旁边跟着落泪,拿着手巾劝娘:妈妈,你别哭了!我吓得蜷缩在屋角,看着他们掉泪,不知所措。我两岁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我记得娘痛哭的这一幕,估计父亲早已经去世几年了。父亲过世后,都是娘自己去给爸爸上坟的,后来,姐姐们长大了,就跟着一起去。后来,去坟地的路熟悉了,就不让娘去上坟了,姐姐们代替娘去。有时候,我好奇地要跟着姐姐们去,开始娘不愿意,后来,就答应了。大姐二姐带我去坟地,也是固定的程序:画圈,圈里画十字,然后把烧纸点燃,趴在坟前,嘴里念叨:爸,起来收钱吧,你闺女给你送钱来了!说着,大姐、二姐就哭起来。我也跟着抹泪。有一次,风斜刮过来,烧纸腾起的烟雾迷了大姐、二姐的眼睛,二人对视了一下,大姐“噗嗤”一声笑了。二姐就埋怨:要是让妈妈知道了,肯定挨骂。

寒衣节是中国人的节日。之所以去上坟,是因为活着的人是不认为死去的人真的死了,他们去了阴曹地府,那是死人的世界,他们活在那个世界里。生前积德之人升入天堂,生前缺德之人打入地府,甚至十八层地狱。故而,活着的人是不能忘记死去之人的,就发明了一种“冥币”,俗称“纸钱”,按照古时候的通用“老钱”的样子,用一种工具,把纸钱的样子凿刻在纸上,就是纸钱了,供死人享用。生死轮回,善有善报,这是佛家思想。是不是真的有灵魂,有另外一个可以行走的世界,似乎只有死了才能知道。但是,活着的人宁可相信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用上坟的形式,找到了活人和死人两不相忘的渠道。寒食节也不列外,它只是清明节、鬼节等众多祭祀故去之人的节日之一。活人有节日,死人也有,人间和天堂就这么被节日交织在了一起。于是乎,生即为死,死即为生,生生死死,人们游走于这个世界,就不太在意生死的问题了。在冬天到来之际,能想到故去之人,并为他们烧纸,在火光里,可能产生的记忆会瞬间从火光中醒来,于是,人们因为寒食节又多了一份思念,也算是对心灵的一次净化吧。

寒衣节这一天,除了思念故去的亲人,我还会想起那些故去的诗人们。世界上的生命那么多,我可以因为生命的存活,而去伤害那些同样为生命的牲畜,并以为心安理得,从来不为之羞耻。这究竟是不是“优胜略汰”的自然法则在作怪,还是人的妄自尊大在作怪。我也可以因为惦念,记起被生老病死夺去生命的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大象也会看到同类的尸骨,驻足不前,伸鼻抚摸,发出低鸣,似有哀伤之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也会因为写诗歌,而去惦念离开我的诗人。我记起1997年香港回归前,和沧州诗人赵文宗在编辑部谈论诗歌的情景,那个高大威猛的诗人,在路上开车,走着走着,就被两辆车夹在中间,消失了。我没见过唐山的周建歧,但是2005年春天,我专门去了唐山滦南县,在桃花盛开之际看他。2013年冬天,我在北京望京,见了诗人卧夫一面,来年,他就消失在了燕山山脉群山中……他们去了另一个世界,留下了名字和身影,还有诗歌。现在,寒衣节到了,不知道他们在那边冷不冷,饿不饿。尤其绝食而死的卧夫,更应该多吃点东西,如果他撑死在了天堂,说不定就会活回到人间。卧夫活着的时候,去了青海,为诗人海子立了墓碑,现在,谁会为他立一块墓碑呢?冬天的青海会更冷,谁会为海子上坟烧纸呢?顾城也不在了,魂断激流岛,现在的激流岛有没有他的纪念碑,谁还会记得这个伤人也自伤的诗人?谁又会为他烧上几张纸呢?“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屋外飘飞的只有落叶,我若扫起,堆成堆,点燃,全当是祭奠了这些认识和不认识,记得名字和不记得名字的,故去的诗人们吧。

寒衣节到了。如果我能停留片刻,想想故去的人,我会知道如何珍惜活着的人,如何能从故去之人身上懂得一些道理。不管是因病离去,还是意外亡故,死总是有千篇文章可以做,千总感慨可以发的。如果真的有假期,我们可以放下手头工作,扔掉为之奔破的钱财,回到故人坟前,祭奠一番,会想到很多东西,很多奔波有时候真的不值得。生命里会因此加进去一些钙,强筋健体。在寒食节,寒冷的北风不会因为这个节日变的寒冷,比如我,除了上坟,还可以守在娘的身边,多幸福。现在,我给娘打了电话,就是为了听娘絮叨:这就要睡了,刚才啊,看了会儿电视……屋里,成暖和了!炉子成旺。我刚往东屋灶火堂子里填了棒子瓤子,火可旺了,炕上挺暖和了!我白天刚把那个破炕被拆了,缝补好,回头盖院子里的白菜,别冻了……听着,听着,屋里屋外就有了响动。屋里,空调呼呼地吹着热风,暖气管道中是水流的声音,马上就供暖了;屋外是毛白杨树叶从枝杈上掰断,“咔咔”的;落在地上,被风一吹,发出哗哗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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