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渡船

作者: 林伟洪 2014年08月21日散文随笔

我的家乡在舞龙山脚下,潭江的水绕村而过。这水起源于恩平的崇山峻岭之中,一路向东而来,又有几条河流加盟,到了我的家乡新会罗坑镇石咀村流成了滔滔大江。40多年前,江边有座古院落,院落中间兀起一座高耸的青砖宝塔。她庞大的建筑群高踞于江边一个突入在江水中的石咀之上,雄伟恢宏。自古至今,那巍然屹立的石咀宝塔,被称石咀阁。石咀阁原名“廓然楼”,建于元朝。传说宝塔是一个镇江之神。很久以前,故乡江边那块突兀的石咀,与大海相连,石咀阻拦海流,激怒海妖,引发恶浪喷涌不止,变成海患。后来海神大师来此地指点降妖,在石咀之上建宝塔用神法驯服海妖,平息海患恶浪,保佑石咀过往船只平安归来。宝塔虽然经历了悠悠岁月,但谁也想不到,在那个“破四旧”的年代,一夜之间竟被拆掉了!

老祖宗留下的宝塔不见了。但宝塔旁边古老的石咀码头,依然见证着岁月的流逝和人事的变迁。码头用无数块长条石叠砌,长近七八十米,如一把利刀直劈入江中。码头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老化,路面凹凸不平,石条或断或斜,有的已断落入江水中。我仔细打量石条那张纵横磨滑的脸,那是一幅地图,一部史书,记载着乡亲们在码头过渡下田劳作的艰难历程。

那些年,石咀码头边旁的古阁,一直静静地俯视着码头边外的滔滔大江。泊岸的码头边,停靠着生产大队的几条摇橹船。这船可容纳三四十人,叫它摇橹船,因船尾靠人站着用双手摇橹而行驶。摆渡人已经上了年纪,人们对他的称呼各有不同,排字论辈,有人叫四哥,有人叫四伯,小字辈的则叫他四叔公。

每天清早,四叔公的渡船停靠在码头,水雾如梦似幻,隐约朦胧,仿如一幅水墨画。摇橹船传出水斗泼水的哗哗声,木条木板碰撞的嘟嘟声,还有古韵悠扬的粤曲,十分悦耳。晨雾中,早起的四叔公在渡船默默地忙碌着,他用木壳舀干船底积水,船尾放撸下水,系紧橹绷绳,然后铺平船上人行的格板。早晨也许是四叔公最清净闲悠的时候吧!水雾散去,天幕一片柔蓝,和风吹拂着江面,渡船轻轻地摇,江水静静地流,鱼虾在水中蹦跳,游来游去。

此时岸上,赶渡的人陆陆续续站满了码头。四叔公守在船头,上落桥板刚放下,人们熙熙攘攘,你挨我,我挤你,争先恐后,立马引起一番骚动。船身开始摇晃,桥板有些颤动,有些年纪大了,没法跟别人争渡,就在岸边树荫下找一清静的地方打瞌睡等渡。有些妇女、老妪怯怯的不敢下船,四叔公伸手帮扶着老弱者。他忙乎着,解开绳索,抽掉桥板,手执竹蒿倾身一撑,船便离岸了。四叔公行船谙熟水性,会看江水潮涨潮落时刻,摇橹时顺着时缓时急的水势,或推橹拨向,或回橹拨向,渡船在微微的晃动中前行,近八九百米宽的江面,一卷烟的功夫便把满船人载向对岸。四叔公摇橹时,双手紧握橹柄,拳头如铁钳,身子站得直直的,稳稳的,那矫健有力的身姿至今仍烙在我的脑海里。我常常听着他那伊兀伊兀的摇橹声伴着水声过渡,那美妙的韵律声,让人享受到劳动的快乐

我的母亲也在过渡的人群中,踏着日月穿梭的渡船满载着穷人的希望。江水里有她岁月的影像,渡船上有她岁月的足迹,过渡人的面容渐渐苍老,母亲的眼角画上了鱼尾,水纹刻在了她的额头,一场雪花正在她的发际点缀……

有的人当渡船离岸时才气喘喘赶到码头,眼望着渡船离开,赶渡人忍不住焦急烦躁起来。同样焦急摆渡的四叔公在船尾摇橹时,总会回头看看码头至古阁那条路,若听到有人嚷着有急事的,只要这趟船能容纳,叔公便会心软起来,将船摇回码头,说道:别耽搁时间,赶快下船吧!迟来的赶渡人便在叔公慈祥的目光中蹬下渡船。四叔公摇橹把式十分了得,过渡时,我常站在他身旁的二橹位置伸手发力助他摇橹。叔公边摇橹边跟我聊天,还让我试下独自把橹,叔公的手刚离开橹柄,我便扎不住橹,稳不住脚,船差点掉了转头。叔公笑道:“一回生,两回熟,摇多几次就得啦。”他的宽厚、慈爱就这么一点一点地镂刻在我的心灵深处。

不管大雨瓢泼的夏天,还是冷风飕飕的秋冬,过渡人下田劳作总得早出晚归。陶渊明笔下那句“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不正是描写我的乡亲们吗?不事稻田的人如何能深知农耕人的辛苦!稻熟时节,是四叔公最忙碌的日子。这时晚归的人只要在江边渡头堆起一把草点燃,四叔公看见对岸跳跃的火苗,准会赶快和伙伴披衣起来,点上煤油灯,让等渡的乡亲看见希望之光。

四叔公是乡里的公众人物。等渡,搭渡,茶余饭后,人们都喜欢拿他说事。有人说他在江边泥滩中捉白夹鱼有独特的技巧。大众者捉泥鱼手法雷同,大凡见有泥窟窿的,便急着出手乱揪,费了一番劲不一定捉到狡猾的鱼儿。叔公懂得鱼性,他只用脚往泥窿底下狠狠一踩,死死封住底洞,让躲藏着的鱼儿逃跑不成,只得乖乖地爬上泥面。叔公一手挽着拱背,像捡豆似的将鱼儿往腰间娄里塞。大伙们还说到叔公与海豚的趣闻。“嘿,叔公早些年见过一条白海豚困在潭江里哩!”“哎,有人见叔公一连几天摇船去寻找海豚鱼呢!”“叔公听闻白海豚死了,被人捞起当肉卖了,他便整天长嘘短叹。”大伙们都说四叔公是一个有爱心,有感情的人,而且有独到的见解。

在我老家,过去乡人乘渡船过江时偶尔会遇见白海豚。四叔公说过,那些白海豚是从崖门海口游入潭江来的,有些白海豚甚至闯入潭江上游一二百公里远的开平江段或支流。我想起有一次与叔公、乡人遇见海豚的情景。那时我与十数乡人乘四叔公渡船过江,船到江心遇见了一群海豚。一条条长约三米,从上游七八十米的江中一沉一浮地向渡船游来。海豚们跃起时闪着白生生的银光,激起一条条水花,流线型的体态,肚底呈粉红色,极之优美。他们很温顺,有些从船头游过,有些从船尾游过,有的竟然还从船底窜过。它们游过船时,倒是让人有点害怕起来,硕大如牛、集结成群的大家伙,生怕从船底窜过时,会将木船掀翻,立马引起了一阵恐慌。有人从船头退缩到船肚中间。“大家不要走动!站稳!坐定!不要惊吓鱼群。”早已将船停定的叔公出声稳住了船上人,原来叔公停橹是让海豚安然无恙游过渡船。善良的叔公就像海豚温顺的性情。我赞叹白海豚的灵性可爱,憨态可掬,当这些海豚游近渡船前几米时,或游过船后几米时,他们忽然都不作翻跃,不掀水花,也不碰撞船只,之前一切的喧闹动作突然都停止了,难道他们生怕惊动了人类?抑或以脉脉温情宣示与人类和谐共存呢?海豚游过渡船后,又开始热闹起来,他们像是嬉戏追逐,又像是狂游漫舞,并不时将吸入的江水喷向上空,那像扇样的尾巴,蹶起时会激起二米多高的水花。呵呵,多么可爱的人类朋友啊!白海豚喜欢清清的潭江水,家乡人也喜欢清清的潭江水,人们劳动时喝光了葫芦里的茶水,便会到江边取水解渴。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傍着老家那条潭江受到上游城市带来的污染,原本清澈明净的江水变得污浑,且有异味,不再是那么清爽甘甜了。千万年来游过潭江的白海豚,似乎已消失多年了。一同消失的,还有我小时候在江边捉鱼摸虾那段永难重现的时光。

沧海桑田,尘世变迁,如今的潭江已归于平静,四叔公的摇橹船已经飘逝。我的眼睛忍不住湿了,仿佛又见到过渡人群中的老母亲。我时常怀念家乡的渡船、亲人,怀念家乡的宝塔、风光和家乡人的纯朴、善良,怀念曾经存在而现实缺失的美好事物。怀念清清的江水,和在水面上游过的白海豚,还有无数次在梦中回荡过的摇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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