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麦子

作者: 一锦 2014年08月23日优美散文

布谷声中,麦子又一次悄无声息地进入成熟期。那是三十五年前的麦穗,站在山后一片瘠薄的田里,向着遥远的我昂首注目。那片田,是村里分给我家的,大约三亩。它并不算广阔和丰腴。平躺在三面环山的峪口,一面青青山坡的脚踝被它紧密抓住。分地那天,我和母亲站在它的肩上。土地刚刚深翻,母亲直面着它的深褐色的肌肤,欣喜状作出一番漫长的凝视,好像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坷下,每一块的下面都会有一粒金子的喘息深藏在那里。我捋着母亲的目光,循去。深褐色的土地上,是沉默的宁静,是万道阳光的慷慨抵达。母亲自言自语道,有了这么一片田,还能怎么样呢……母亲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和那片土地一样,宁静,布满阳光的颜色。

有了属于自家的田地,于我的生命历程中,算得上是一件令人兴奋和喜悦的大事。晚上,躺在有月光朗照的瓜棚里或石榴树下的草席上,我常会异想天开:麦子种了下去,一片绿油油的麦苗顷刻间将那片田覆盖。须臾,麦子抽穗开花。那麦穗,竟是接地而生,直至长成一棵麦子的高度。然后,它们向着五月的阳光,一起展露出金色的芒。

那是梦幻?还是一个少年最真切的希冀。记忆里的那些年,光阴一直行走在逼仄的胡同里。农家日子的常态是窘迫,我的记忆也多与食物有关。白面馒头,葱花油饼,手擀面……这些用麦子做成的柔软而香甜的食物,于我,于全家,于我所熟知的村人,都是一些令人怦然心动却不可多得的东西。一年四季,家里那张用泡桐木做成的餐桌上,母亲摆在上面的,似乎永远是玉米煎饼、玉米窝头和玉米糊糊。秋后一段时日,餐桌上会多了一盆我喜欢吃的蒸红薯。奶奶做的薯干红豆粥,也会让我喝得面颊潮热,口舌生津。而白面馒头,好像只有在麦子收割入仓之后,或是在春节期间,才能让我敞开肚皮吃饱,尽情享受几天麦子带给我的温暖和喜悦。每年,当霜降来临,纤细的麦苗又一次匍匐在田里时,我的生日也会如期而至。唯有此时,母亲总会做一锅手擀面。母亲把面盛在碗里,再滴上几滴香油,端到我的面前。望着我大口大口地吃面的样子,母亲会说,面条香又长,生日吃了面,你往后的日子就会像这面条一样了。

青青山坡下的一年四季,麦子在我家的田里占据着三分之二的时间。我盼望着它们的成长,盼望着它们变成饱满的麦粒贮藏进我家的大缸里。我家那口盛麦子的大缸,一年有半年多的时间都处于虚空和饥饿的状态。因此,麦子的成长注定和我,和村里所有的孩子,甚或和这个村庄的成长有关。而麦子的成长总是那么不疾不徐。它们的童年藏进一个冬天的国度里,在这样的国度里,没有什么作物能象麦子那样不惧寒冷。再大的风雪,麦子自若地袒露于其中。麦子没有把冰雪的浸淫当做一种苦难,或者麦子是把这种苦难当做一种历练,当做一种成长期的洗礼,更是当做一种成长的滋养,努力地汲取,从而使自己的品质更优秀,体格更强壮。

一个长长的冬天,麦子在冰天雪地里学会了坚韧,学会了并肩承受。然后,麦子以雪为被,在黄土地里开始安静地睡眠,做起一个温暖的金色长梦,没完没了,直至被一串春天的鸟鸣唤醒。春天里,醒来的麦苗会很快抖擞精神,一夜之间焕发出一片青翠。这样的麦田之上,云彩和鸟雀都喜欢放低些自己的身姿。风挟裹着风筝和童谣,也喜欢在麦田之上的云朵里奔跑。“这是我家的麦田,你们不能进入!”风筝和白云之下,叽叽喳喳的童声里,不时会飘荡起这样一句坚定的稚语。一群孩子,呼啦啦,像蝴蝶一样,飞过一片青翠……

那面被麦田紧紧依偎的坡上,一丛丛荆棵,稀稀拉拉的桑树和洋槐,还有一坡青草。在麦田之上,桑树挂满了桑葚,渐以变红、变紫。麦黄之时,荆棵花开始嫣紫地开着。坡上,桑树下,荆棵旁,是农人们抽烟小憩和打呼噜的好地方。我曾看到许多这样的情景:锄田的人累了,他们撂下农具,大汗淋漓地爬上那片坡。一袋烟抽完,他们就地躺下。即使只有十几分钟,他们也会把鼾声打得如同雷鸣。他们天天辛苦劳累,侍弄着土地。土地是他们的全部。他们的主要生活内容就是在季节的交替里,在这片黄褐色的土地上日出而作。这些黄土地上的垦耕者,或许只有在如雷的鼾声里,他们才能卸下一些生活的重负,才能去捡拾并温暖一些最初的梦想。

麦子终于开花了。如昙花一现般,立夏之时,麦子的花开得羞涩、简约而卑微。它不愿像荆棵花那样异香四溢而招蜂引蝶,也不愿像洋槐花那样香甜可口而撩人口腹之欲,它甚至不愿让人为它倾注些许的目光。但此时的田野和村庄,空气中蕴涵着一些别样而精致的情愫,它会使所有的呼吸平缓而舒畅,会使农人们感觉到脚步的流畅和踏实,也会使一个村庄、一座山抑或一条河流变得内敛而沉静。这个时节,天空格外湛蓝和高远,阳光也格外热烈。鸟雀们飞向更高处,它们告诉云朵别走开,一场天地间盛装的歌舞即将拉开序幕。

白天,太阳督促着麦子的成长和成熟。夜晚,月亮伸出带着银手镯的手,抚摸着麦子的身体,防止他们受伤。至今记得,麦子开花前后,父亲和母亲无数次穿行于那片麦田。日头下,他们将自己的躯体弯成一弯月亮,然后像月亮那样闪烁着汗水的光芒。他们乐于做这样一弯月亮。

麦子不会辜负谁。麦子会用一种最纯粹最质朴的色泽来宣告它的成熟,那是一种来自太阳,提炼于土地的颜色。这样的色度之上,所有的生命展开希望,在云端飞翔。那里,太阳为云朵,也会为所有生命的羽翼镶上一道金边。此时,农人们操持着千万把镰刀,在黄土地上挥舞着光芒。他们为自己以及所有生命的飞翔,也为云朵和清风,以及一个季节与一个季节的暖手相牵,刈割出一条铺满金光的路。

收割后的麦子躺在我家的田里,以一种整齐有力的姿势排成一章排比句。一垄麦田,如同一面大炕,被六月的阳光晒暖,麦子躺在上面,会很快进入一场舒服的深度睡眠。任何的成长和成熟都是艰辛的,或许还有苦痛,麦子也一样。饱满的愿望抵达了,光阴也会流逝。一场温暖的睡眠,抑或一场永久的睡眠,在这里等候着麦子的灵魂,麦子的灵魂因此得以最终的成熟和升华,这一定是麦子最好的结局。上苍给予麦子的,只能是这些;光阴对于麦子,也只能如此。如同我们,在永远的成长和期待中,用沾满汗水和泥土的双手,努力捧起一个白面馒头,慢慢咀嚼……馒头的颜色却逐渐变深,最终变成脚下这片黄土地的颜色。

又想起母亲的手擀面,几滴浓浓的香油浮在我的梦里。这个季节,黄花该是漫山,一地麦子正值青春期,它们又以绿色波浪的形式呈现于千里之外。天边月亮尚好,我再一次听见故乡一片麦花的窃窃私语。今夜,我多想走回去,找回遗失于路途上的那叶小舟,然后像少年那样,在一片麦花的绽开中泛舟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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