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疼的田野

作者: 走过云烟 2014年08月29日散文随笔

失败者

爹大半辈子耗在田地之上,但爹说他是失败者。

爹对田土感情深厚。他从十五岁开始使牛打耙一直延续至今,毫无间断。几亩薄田被他整饬得让人心生羡慕。地里的庄稼也侍弄得井井有条。爹汗珠子摔成八瓣,一股子牛劲使不完,田间地头,坎上坎下,草不是爹的对手,爹一把柴刀一柄锄头将草斩尽杀绝。禾苗知恩图报,奋力拔节,一串串稻穗沉甸甸,把季节修饰得名符其实,也把爹弄得喜上眉梢,爹就这样欣喜。他一直在田地里劳作,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农民,不改其志。爹说,仓里有粮,心中不慌。爹说得有理。那一波波翻腾的稻浪,在秋阳下熠熠生辉散发着稻香的时候,刈倒一地金黄,脚踩夕阳,面朝谷仓,爹就有无尚的荣耀。我们在爹的辛勤劳作里,身心也获得了满足。

禾苗是田野的表情,它一颦一笑,它低头弯腰,姿势让我们铭记深刻。我想,绿色和金黄色应该是田野亘古不变的色调。三十年来,我一直沉浸在这种画面里。但我的判断却被现实归结于假命题,时光是最有话语权的。自二0 0八年以来,田野已经开始没落,许多人已经不再耕种。一方面是受产业结构调整的影响,改为种植其他的经济作物了。这是田野的另一种活法,我相信穷则思变的义理。另一方面是不少青壮走向了千里之外的南方,这也在意料之中。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抱残守缺,是痴顽和愚昧的。当田野无法承载太多希望的时候,部分人走出田野无可厚非,生存的要义直击本质,这也是无可挽留的事实。

但我没有想到,爹也会放言罢手。爹一手拓宽、整理的田地,就要归于寂然。爹不舍,但他必须舍。爹患支气管哮喘,一发作就气喘如牛,一包五十斤的肥料都搬不起。不说肥料则已,一说到肥料,爹就满脸无奈,爹耕种的六亩田今年买了八百斤肥料,花费五百多块。从未沮丧过的爹一说到农业成本,就仿佛针棘一般,他忘我地继续他的诉说:买种子花费五百多,买除草剂花费了两百,请人栽秧花了七百多,之后还要打两次农药。最后,到收割的时候,还要请人割,这年头有钱都请不到人。

爹顿了顿,气咻咻地一吐不快。爹的脸由于语速过快和愤慨的原因,脸色变得通红。爹猛拍了一把桌子,叹了口气说,唉,田地搞不好啦。

最后,我以为爹要完全放弃,但爹说明年搞外面的两个田,其他的田种苞谷。我知道爹对田地而言是万分难舍。我和小弟均不在家,也无法帮上爹。小弟说,我帮你干一天工夫要损失两百多。爹没有做声,到栽秧的时候,就再没有给小弟打电话了。

爹无法坚守,将以失败告终。爹总是自责。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安慰他,我说田野的去留,非你能挽留,你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但爹说,他不是称职的农民,是一个失败者。

我说,要是这样讲,那就不止是你。听了我的话,爹愁眉不展。

插画

禾苗一直是田野的骄傲。但绝对没有想到,现在禾苗会以插画的形式在田野出现,从独占鳌头成为插画。

望了一眼田野,有一种几近落泪的感觉。眼底的禾苗,依然壮硕,只是星星点点地残存着。刀剪良苗出水齐的视觉效果和纵目辽远的感觉已经远去了。我的视线被大棚、烟草、西瓜和玉米等高低不一的身影截住了,绿色的平面的质感也变得崎岖畸形起来。这种感觉与经典的禾苗的视觉和心理感受而言,我似乎不能接受,我的怀旧立即涌起。

空阔辽远的田野之上,一碧万顷的禾苗,在初夏季节,迎风而动,绿色的波浪绵延着奔向远方。时有滑翔的白鹤,一展纤细的腿,合上翩然的羽翼,隐遁在禾苗里了。不时,秧鸡又咕咕地叫了起来。阳光普照,蓝天炫蓝,白云悠悠,田间的音乐会就那样盛大开演,禾苗是听众……

我试图想象着由此及彼,完成一次大彻大悟。但我的想象缺乏现实的根基。看到一小块一块的稻田,已然支离破碎的稻田,我就失去了想象的翅膀。

禾苗的主宰地位,已经以插画的形式存在了。残存的禾苗的脸上没有悲伤,它兀自生长着,试图扩张、恢复。但我却无法预料禾苗的前景。爹的陈述再一次在耳边回响。

花在禾苗身上的财力和物力实在太多了。从犁田开始,就需要付出。没有喂牛的农人,请人犁田三百块一亩,然后买种,育秧,插秧,管理,收割,每一步都凝结着太多的辛苦。何况收获有限,其他的开支,一年比一年紧。这都是盛产稻禾的田野无法给予的。但爹说,不种田,但真正的都去买,那又该是怎样的格局。我无法想象那种到来的格局的尴尬和狼狈。爹的忧虑绝非空穴来风。爹认为大地之上我们这一代以及下一代农人的身份能改变的毕竟是不多,从侍弄稼蔷而来的人,不识五谷是极其危险的,甚至是可鄙的。爹的诘问,我回答不上来。

也许,不是农人不爱禾苗,而是爱之深,责之切。

禾苗成了田野里的插画。稗子、紫云英、三叶草的群落开始席卷而来,禾苗变得脆弱了。眼眶里,我有些许湿。

还原的风景

田野正在还原,像化学教材里的还原反应一样。还原成葳蕤草木、野性的泥土、鸟虫的世界,渐渐与改造自然的人无关,似乎像人最终无法战胜自然一样牢不可破。不过,田野还原的步骤由慢到快,由远到近,由山野到平野,触目惊心。

山坡上的田野,是最先还原的对象,已经不再是稻禾的天地。芳草蔓延,把田野与山林的界限,从清晰明了变得模糊混沌,直至合二为一。最终,田野踏上了从来处来到去处去的归途,农人最终选择放手。

田野还原的过程,在山野最先完成。田野被还原,因为劳作地点太远,因为执业的农人年老体弱,因为农业成本太大。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是因为从事打工的回报极度诱人,能解决稻禾所不能解决的问题,能把茅檐低小置换成楼宇屹立,能把别人的故乡变成自己的第二故乡。这些都不是长满稻禾的田野所能给予的。坚守的农人在证据确凿之下,一次次丧失坚定的意志,成为物质意义上的囚徒。

爹跟我说,前山、后山的山坳和山峪的田地全部荒完,爹的叙述满带着无奈。爹大半生与田野为舞建立的感情,已经被现实击退得荡然无存,现在剩下的只是长吁短叹。他说像我们这一辈人老去之后,你们不种田,不知你们吃什么。爹甚是担心。爹的意图明显,是要劝诫我们继承传统。但我做教师,小弟做生意,都暂时无法接过爹侍弄田野的接力棒继续前行。爹在田野里奋斗,怨艾我们置之不理,爹说好像是他一个人的田地,其实我们都没有充裕的时间。2013年爹强烈要求小弟放下生意帮他栽秧、帮他割稻。小弟拒绝了,他给了爹五百块钱,我没有小弟的实力,但还是给了爹同样的钱。

爹拿着钱,却阴着脸,再一次重复了他的话。爹的话语里透露着无限担忧。我无法评判爹的认知,但我们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田野不再是田野,而是草木的世界。草横冲直撞,渐渐一派繁芜。那不定的风和殷勤的鸟儿也带来了树种,把曾经的田野从里到外变得面目全非。当不熟悉的绿色铺满田野,完全替代禾苗的时候,似乎就身心摇曳,瞟一眼,也就变得满目凄迷起来。

这已然还原成别人眼底风景的田野在农人的心底是藏着哀痛的。爹还固执地养着牛,他把牛放在这些废弃的荒芜的田野里,任它们啃食。牛吃着草,悠闲至极。爹坐在草丛里,抽一根烟,静静地看着牛,牛摔着尾巴,铃铛作响,把时间混淆,爹沉醉着,陷入了耕耘的情景之中,忘记了归路。

爹还跟我说他放牛被人拍过照。爹的叙述,让我顿时明白。为了便于理解,我简明扼要的描述:那是行走的人们,看着浑身黄灿灿皮毛的黄牛、以稀少方式存在的牛角弯弯的大水牛,心里悸动,眼里闪耀着异样的光芒,单反相机被摁动,嚓嚓嚓,形象尽皆定格,储存卡里一个个成了名不符实的风景。

他们把爹牧牛当成了风景。我把“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语意化繁为简,爹听了我的解释,爹脸上褶皱的纹理有了简短地舒展,然后兀自吸烟。农人和行走的人们彼此为风景。农人希望像行走的人那样有着物质上的优裕,就进行着不断地突围,幻想能变形成功。行走的人到处行走,用数码相机记录风景,把还原成草木世界的曾经是田野的风景存档,似乎与这个世界两不相伤。

爹还在“负隅顽抗”,抵挡着还原的速度。只是他眼里没有风景,只有忧伤。千万个像爹一样的人眼里也没有风景,只有感伤。这种还原的风景,看在他们眼里是心疼的。

曾一直天真地以为,田野是不老的画卷,是大地的赤子。但枯瘦和缩水成了田野的形容词后,这样的田野,渐近不惑的我,也必然是心疼的。只不过,疼痛还未从我们的远端的神经末梢传导到我们的大脑,只不过人们还未找到一种有益的方式,或许机械化、集约化种作将成为田野的新型主宰,但现在,我开始像爹一样心疼,哪怕是在文字上的,一段时间内,我将陷入忧郁、沉入疼痛之中,为瘦弱不堪名词意义上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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