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远

作者: 叶弥 2015年11月24日散文随笔

我从小就喜欢做流浪的梦,跟着船队漫无边际地走。或者上了火车,一直驶向不知名的远方,夜里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怀着恐惧和敬畏注视车窗外面的黑色世界。

后来,我有了孩子。孩子会坐自行车的时候,吃过晚餐,我会把他放在自行车上,骑到火车站,听火车轰鸣着进站,又一声汽笛离去。每一辆火车都是我的朋友。我喜欢想象远方,虽然我不知远方有什么。我喜欢山高水远,虽然我不知山高水远的地方有什么。

再后来,孩子大了,去了远方。我也从来不曾到过我的“远方”,我一直在我的家乡,用心勾勒我的远方。

过了不惑之年,有一天,我搬离了市中心,在远离城市的地方购置了住房,这是一个镇乡交界之处。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在搬来住之前,我从没有到过这里。有一辆公交车经过这里,我坐着公交进城一趟,路上起码要花3个小时左右。这里也说着软软的吴方言,但用词与城里不一样。最有意思的是,当地人称城里为“苏州”,进城叫“去苏州”。镇上没有桶装矿泉水,没有管道煤气,没有狗粮猫粮,没有健身房,没有美容院,没有冰冻食品,没有我需要的某些品牌的女性用品。镇上有一家卫生院,一个只有两个人的邮局,一个江苏农业银行。大家不爱用布窗帘,即使是别墅,家里也不装布窗帘,从别墅边走来走去的人,都看得见家里人在干什么。说话和做事都慢……经常断电,最高记录是一天断了十多次电,但大家无所谓。只有我为了一天断十多次电这种小事火冒三丈。

为了买猫粮和购置一些日用品,我需要进城。我回来的时候,熟悉的人会与我打招呼,去苏州啊?

是啊,我是去苏州了。我恍惚间,有点山高水远的感觉了,也有点明白搬离闹市的动机。陌生安静的地方,有远方的感觉吧。我小时候坐火车时看着外面的黑夜,是不是就有这么一块陌生的地方召唤我?

从此没有再进过美容院,任凭皮肤风吹日晒。我的头发我做主,太长了,把头发反过来披散在脸前,顺着半圆形一刀剪下来,也算是精干的短发了。

坐公交车的日子碰到许多有趣的事。有一次,冬夜,我坐着四面漏风、到处咣咣乱响的公交车经过火化场,车里还有几个与我一样沉默的人。火化场这一站只有一个瘦小的男人下车,我们都看见他下了车。但驾驶员久久不开车,我们就说,开吧,人早下了。驾驶员说,我眼睛一直盯着监视屏,没有看见有人下车啊。是不是见鬼了啊?他猛地发动了汽车,疯一般地在空无一物的路上开着。

这里的老人大多不识字,只要公交车来,便胡乱地上。有一次,三位老太太上来了,肩挑手提,全是蔬菜。车子开了一会儿,她们发现路途不对,一哄而上围住驾驶员,问,你想把我们朝什么地方开?驾驶员也不着急,慢悠悠地问,你们想坐几路车?她们说某某路车。驾驶员说,这不是某某路车。三位老太便喊起来,停车停车。驾驶员说,好吧,马上就到站了。到站了你们就下车吧。

除了有趣好玩的,还有温暖励志的故事。7年前,我刚在这里坐公交车时,我发现本地人并不敬老,年轻力壮的男人女人都不给年老体衰的老者让座。可能的原因是公交车班次太少,乘车的人大多是长时间的路途。我遵循着“苏州”人的习惯,给老人们让座,有时候,我劝说青壮年给老人们让座。我热心地做着这件事,发现情况并没有好转,心里十分沮丧。有一次,我一上车,就有一位奶奶在后面招呼我过去坐,她让她的孙子给我让座。这天我正病着,就过去坐了。过了一站路,有一位孕妇上车了,奶奶又站起来招呼孕妇,给她让座了。然后,奶奶对我说,你以前让过我座位,我现在让你们。也许我是病着,一听她的话,脆弱得不行,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小区的西边是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路边是一片稻田。小区北边紧挨着一大片菜地,菜地边是一条小土路,小土路边是一个村庄,村庄里有小河、庙、狗、摩托车。小区南边是低洼的水泊,以前应是一条不小的河。岁月变更,它成了一个边缘模糊、水底起伏不平的小水洼。没有水的地方很快长了茅草、蒿草、水芹、野荠菜、野薄荷、红蓼、菖蒲、鬼针草……然后有许多人家在这里开荒,种上了蔬菜瓜果,一小池一小池的,精致而用心地种着,就如绣花一样。我在这里欣赏完野草野菜,再欣赏蔬菜瓜果。叫不出名的鸟儿从头顶飞过,去觅食或寻友。江南多雨,春夏秋三季,每次下雨,不论积水多寡,这片生机勃勃的低洼地便会奏响蛙鸣大合唱。那时候,所有的夜晚都是宁静的。它们在寂静的夜里纵情叫喊,叫声如鼓。每当我在熟睡中被它们叫醒,不知身在何处,但内心是安宁的,遗憾不能认识它们。

夜里,常有做夜班的打工妹打工仔从我屋边走过。他们经常说说笑笑,有时候会唱着歌走过,有时候会哭泣着走过。每次我被他们吵醒,不知身在何处,但内心是安宁的,遗憾不能认识他们。

到了这里,我没有什么可着急的。我像当地人一样,夜里也不用窗帘了。只有“苏州”城里人,才会用窗帘把自已遮得密不透风。白天,我泡一杯茶,坐在屋外,看天上的云,看群飞的或孤飞的鸟,看着看着,心随之飘荡,不知身在何处,但内心是安宁的,遗憾不能认识它们。

我首先认识了游荡在这里的野猫野狗。为生存努力的它们,比宠物们更有智慧,更善于表达感情。我是被它们感动了才去收留它们中的老弱病残。我救它们,它们也救我。我对许多人说过,我会写它们,把它们写成一部小说。

然后我认识了许多野草野菜。我开始整理我的院子,土地珍贵,我没有把院子用各种石头填没,它现在看上去一片杂乱,可绝对不是荒芜。鸭跖草看上去是一位妆容精致的小妇人,我总是因为它们的小蓝花而舍不得拔掉它们。龙葵容易生长,它个子高挑,引人注目,挂着一身圆圆的碧青珠子,我总是为了它们那些娇嫩可爱的满身珠子而不舍得拔掉它们。车前草长得到处都是,身材短粗,脚跟坚实有力,是个不折不扣的农夫。灰灰菜是小家碧玉。土参如皇后一样高贵。奶浆草是野菜里的胖妞,泽漆长得与它有点像,也是身体里一包浆液,而且它们经常会长在一起,但奶浆草可以吃,泽漆的体液有毒。苍耳子的果实毛茸茸的一身刺,是个顽皮孩子。马兰头的小蓝花使它有点小资情调,小蓟满身是嫩柔的刺,我好像从未见过它们开花,应当是青春期的男孩。野芹菜开小小的黄花,配上它曼妙的样子,说它是少女没人会反对。酢浆草也是开小黄花的,可是它们与野芹菜的样子不一样,它们乱糟糟地长成一大堆,生命力顽强,怎么看也是乡村憨姑娘。荨麻的叶子与众不同,手感和形状都像桑叶……它们与我为邻,是我渐渐认识的朋友,拔掉它们,让我很心疼。所幸野草拔不净,春风吹又生。我不用除草剂,除草剂让土地板结如铁,让许多野菜野草断子绝孙……如果我要写小狗小猫,我也一定要写它们。

我要种蔬菜了。几年下来,我认识的蔬菜有一大堆,甜菜、韭菜、蓊菜、辣椒、蕃茄、丝瓜、豆角、莴苣、香菜、菠菜……你也认识它们,可我与你不同,我熟知它们的特性,它们爱干燥还是潮湿,爱阴凉还是阳光,爱肥料还是爱寡淡……我如果要写野菜野草,我一定也要写它们。

不能没有树。我一住进来就种了一棵姿态漂亮的大丁香。每年4月,它们开一树洁白的花,就是在夜里也明亮得晃眼。它们还是鸟儿们的游乐场。丁香树过后,我种了玉兰、腊梅、红枫、紫薇、杨梅、龙枣、冬枣、白枣、白沙枇杷、青种枇杷、牛奶柿、扁柿、金桔、柚子、橙子、梨、苹果、樱桃、水蜜桃……我知道树能感知人的情绪,或者说,它们能神奇地听懂人的语言。有一棵桔子树,第一年结果,皮厚肉酸,一肚子籽。第二年还是。我就威胁它说,你再这样结果子,我明年就把你挖掉。结果,第三年,它结的果子皮薄肉甜,肉里没有籽。这样的事情发生不少,你就觉得理所当然,然后你就与它们成为一体。我有一次与朋友谈起这些事,有一位也种树的朋友肯定地说,树,肯定听得懂人的语言。我要是写菜们,一定写树们。

听得懂我的语言的,还有鸡鸭们。鸡叫麻花,鸭子,一只叫大卡,一只叫小卡。麻花睡觉睡在栏杆上,来去自由,回不回窝下蛋,全凭它当时的想法。大卡与小卡,一年有360天,天天下蛋,不过有时候我也得找它们的蛋。它们喜欢在外闲逛。我对它们发火责骂,它们会吓得逃远。

我还认识一条青虫。这条青虫长得很大了,吃葡萄的叶子。我捉住它,它对我吐红色的小舌头。它头上还长了一只青角,样子凶恶,但我知道它是虚张声势,它要保命。所以我就放了它,扔到与葡萄树一墙之隔的绿化带里。第二天,我在葡萄树上又看见它了,它夜里翻山越岭地回来了。我已认识它,但我不能让它在这里。这次我把它流放到远处的树林里……三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得它的样子。

有一次夜里我回家,看见金花对着外墙吼。我打开电筒一看,是一只刺猬偷吃猫粮。它站在猫粮盆子里,脸朝着墙,双手向上就像投降,肚皮贴在墙上。它也知道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我后来见过它几次。它不怕我,我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它在路边的落叶里窜来窜去,故意弄得动静很大。

我的院子里鸟儿很多,最多的是麻雀、野鸽子和乌鸦,它们吃狗猫鸡鸭的东西,它们成群结队,互相招呼,吃得一个个滚瓜溜圆。我觉得它们可能已经编了一首鸟歌唱起来:有一个老太婆,心肠真不错。她家东西多,我们去啄啄……

我认识了这么多东西,当然我也从此认识了我自己。我认识了自己,从此有了关于吴郭城和花码头镇的系列故事。此篇小文,谈的是我7年来的生活状态,风花雪月,喜怒哀乐……处处文学。

山高水远,好作书斋。但远方是什么?所有的远方都是一个井吧?我在井里观天,井里或者就是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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