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

作者: 刘学凡 2015年11月28日情感散文

五爷,姓常,是我的启蒙老师。在我从小长大的小山村,只有他一个小学老师,也只有一间教室,从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都是他教的,他的办公室就是教室后面一角,摆一张书桌。五爷教我们语文、教我们数学、教我们体育。五爷和我父亲年龄相仿,只是在村子里辈分儿高而已。

五爷不仅辈分儿高,长得也瘦高,腿长,一米八多的身材,总让人觉得他是踩着高跷在来回晃荡。由于身高,五爷在领读课文的时候,会读着读着把腰往下弯,等弯到不能弯的时候,再慢慢抬起,伸直腰身。一篇课文读完,总要这样往复三五次。五爷领读课文,带着拖腔,有一点点类似河南梆子戏曲里的道白,可我从一开始就以为那是最标准的普通话。等到我去乡镇念初中,读课文时,老师同学都轰笑,我才怀疑五爷是不是年轻时候唱过戏。

我读小学的时候,村小学还是复式教学。一个教室,坐了三个年级的学生,一堂课下来,五爷像带兵打仗的将军一样,不停下达命令:“三年级的同学抄写课文,二年级的同学跟我朗读课文,一年级的同学抄写生字”、“一年级的同学做黑板上的加减算术题,二年级的同学背乘法口诀,三年级的同学听我讲解混合运算”……最热闹的时候,要数早读时间,三个年级的孩子大声读着不同的课文,声音之喧嚣,足可掀翻屋顶。

五爷有几个招牌动作,至今难忘。五爷讲课,没几分钟就会嘴角出现唾沫,然后随着讲课的进度,那白色的泡沫会越积越多,越积越厚,等到泡沫摇摇欲坠时,五爷就麻利地用手指一勾,往地上一甩,手指随便在裤子或什么地方一抹,就又继续开讲。无论春夏秋冬,五爷的鼻尖都会挂着一滴晶莹的清水鼻涕。五爷上课的时候,经常用拿粉笔的那只手的手背去擦。一堂课下来,五爷的一侧脸上总是有好几道白色的粉笔印迹。五爷生气的时候,就会咬牙,瞪眼,这时候,你就会觉得五爷的腮帮子上的肉都溜走了,全剩下骨头,坚硬无比,眼珠子几乎要爆出。刚入学的娃娃就有被吓到尿裤子。

小时候调皮,到小学二年级,就已经摸清五爷上课、巡视课堂、批改作业的时间规律。夏天一到,我们几个调皮的小男孩就会趁着五爷埋头批改作业的时候,溜出去,穿过马路,跳进湍河,扎猛子、游泳、摸鱼……一阵闹腾,再悄悄溜回教室,装模作样,认真学习。如果,哪次五爷觉得不对,怀疑我们溜出去过,就会盘问,我们肯定异口同声说没有,五爷就会一手一个拎几个出来,用指甲在背上狠狠划一下,如果起了白印,那就不用抵赖,肯定刚刚河里去过,那就得罚站一节课。

五爷是民办教师,除了教孩子们学习,还要做农活,所以五爷上课非常认真,也要求娃娃们认真,否则三个年级,几十个孩子,不好管啊。五爷的二闺女彩虹,和我同桌,有一次,一道算术题,提问其他同学都会了,可是彩虹怎么讲也不弄不懂,五爷暴怒,抡起小板凳就要砸过来,我本能地跳起,为彩虹挡一下,小板凳砸在课桌角上,几乎散架。山村里,家长带孩子入学,都会和五爷说,不听话尽管打,别心疼,可是五爷,从没有动手打过任何孩子。

在村小学上学,最开心的是上体育课。五爷给我们上体育课,是三个年级一起上,场地有两个,一个是打谷场,一个是湍河岸边的沙地。在打谷场主要是立正稍息练队列,在河岸上,主要就是赛跑,做各种游戏。每每这个时候,五爷就会流露出温情的一面,体育课休息的时候,五爷只要坐下来,怀抱里、背上,就会挤满了这些嘻嘻哈哈的娃娃们,即便是弄得五爷满脸一脖子的沙子,也不会生气,任由孩子们闹腾。

七六年,唐山大地震那会儿,为防次生灾害,怕余震发生,上头通知小学生不得在教室上课。五爷就扛着个大黑板,带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朋友,到打谷场上课。谷场边做活的女人家见了,就打趣他,哎呦,老五,你这个老母鸡又带着你的小鸡娃出来找食儿了?这时候,五爷就会假装生气,骂过去,你这个大嘴婆娘,我身后的可都是金凤凰呢,都要飞出这山沟沟咧。

小山村里的孩子,一茬一茬地在五爷的看护下,由野孩子变成规规矩矩的小学生,进入更高年级学习。村里常有人奚落五爷是民办老师,忙得不轻,拿不到几个钱,还耽搁了庄稼。五爷就说,管他呢,我就是要教书,总不能让娃们都成了睁眼瞎。我考上大学那年夏天,五爷像我们家里人一样激动,他从自家的葡萄园里,摘了一大竹篮的葡萄到我家祝贺,说我是他培养出来的第一个金凤凰,要飞出大山看世界,高兴得很。

五爷很是为我考上大学,在大城市工作而自豪,经常会说起。有一年冬天,五爷在村子里一个酒场和一人发生争执,五爷又把我搬出来,说,我怎么了?我还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咧,你培养一个给我看看。和五爷发生争执的那货,嘴上无德,刺激五爷,说,人家考上大学管你屁事儿,人家在杭州咋不叫你去住两天?五爷恼怒,说早就叫我去了,我不愿意去罢了。和五爷斗嘴的那货嘴欠,拍着桌子说,你打电话,用免提,看看人家到底让不让你去?借着酒气,五爷来了牛劲儿,摸出手机,打通了我的电话,说,你上次是不是让我去杭州的?一句话,说得我心酸,这话确实说过,也只是客套而已,但是,内心里,我觉得一直亏欠五爷,我就接着他的话说,五爷,等开春吧,我回老家接你来杭州,陪你转转。话音刚落,就听得电话那头闹开了。后来,听村里人说,五爷抢白了那货几句,就走出去了,在雪地里,大喊了几声:“吼吼,我要去杭州啊"。村里有人见到,五爷那天是流着泪回家的。

后来国家落实教师政策,五爷民办转了公办,十年前退休,拿了退休工资,说话底气很足,腰板却再也挺不起来,一天天弯了下去。五爷,就像村子后面大山上的桦栎树,朴素、实在,执着,默默无闻地守护穷山村里的孩子,守护着属于自己的一方水土。在我心里,五爷永远都是如此高大、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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