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桥小记

作者: 李琦 2015年12月04日现代散文

在温州下了飞机,车子开往泰顺去的一路上,我望着窗外景致,心想:真是异乡啊。

首先进入眼帘的是那些树木。它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们。在北方我的家乡。我能轻松地叫出那些树的名字:杨树、柳树、榆树、丁香就不用说了,它们遍布在哈尔滨的大街小巷,和广大市民一样,凡心未泯地活着。就是再向北,走进大小兴安岭,在我的黑龙江土地上,我也依旧能叫出许多树的名字:红松、白桦、水曲柳、云杉、樟子松、黄菠萝、胡桃楸——

可到了这里,满眼陌生了。眼前的这些树,我只是在书中,在荧幕上,在南方作家的笔下,见过它们。它们的芳名是:香樟树、红豆杉、小叶榕、乌桕——它们树影婆娑,姿色丰美,摇曳在南国的秋风里。想到我离家时,哈尔滨已是树木凋零,满城落叶。很快,严寒就会掠走所有的叶子,那些只剩下树枝的树如烈士一样,在北方的风雪中料峭挺立。天寒地冻时,它们没有容貌,只剩下风骨和魂魄。而这里,气候温和湿润,同样是深秋,同样是树,却处处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有的树还开着热烈的花。望着这些生得漂亮的树,我真是替我们北方的树感到委屈。没有办法,这就是命运。

看到廊桥了。

在泰顺的几日,天天见廊桥,天天有心得。

廊桥就是有廊屋的桥。使泰顺闻名天下的,就是这一座一座古意盎然的廊桥。

望着这些廊桥,让人对这块土地肃然起敬,泰顺人的祖先才是真正“以人为本”。他们觉得人活在世上,现世与子孙皆须安稳。不用什么交通局反复讨论,先人们认为:在相隔一定里程的大路边上,就应该建造供人歇脚的风雨亭。正可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而南方多水,需要桥梁,在桥上建造屋檐,既能保护木质桥梁免受侵蚀,又能同时起到风雨亭的作用。实用而风雅,美观又善解人意。古人之心,磊落温厚,能力、智慧加上操守,数百年过去,那些廊桥的卓越和不凡,赢得了举世的礼赞。今天许多人奔着廊桥来到泰顺,人们要摄影留念的名胜,在古人那里,不过是当年的便民措施。它们就在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来自体恤和关怀,来自平常心和创造力,来自洁净的心念和顾及后代的长远打算。

我想起了就在不久前,哈尔滨因为一座桥的垮塌引起举国注意。那是一座用现代材料造的大桥,看上去很有气势,可是它居然因为“车子超载”就怂了,塌得丢人现眼。作为哈尔滨人,当外地朋友询问这事时,我都不好意思多说!

而眼前,泰顺的廊桥,让人百感交集。美景亦如美人,有时候只需看上那么一眼,就会心为所动。这廊桥,样貌古旧却深藏风华。数百年之久,桥上桥下,时空流转,山风月色,尽揽怀抱。多少朝代风云际会,一代代的达官贵人、书生美女、布衣百姓、无情事有心人,都在它的注视下——来了,走了;生了,灭了。这些廊桥,看着婴儿成为祖父祖母,看着树苗变成参天大树,看活色生香,看万物轮回,看着泰顺的子民劳碌与逍遥。对于眼前的世界,它最有心得却一言不发,笃定淡然。古老的桥,桥下的河水,河岸上身姿摇曳的树,吹动树的风,和那爱抚着眼前这一切的老天空,以及在这里繁衍生息的人们,它们缺一不可,有动有静,互为注释,在这里经久上演着清明上河图。太阳底下,日复一日,每一天却依旧新鲜。

那一天,我在一座廊桥下,看到两个老妇人,一个老些,一个更老些。她们每人面前一个小竹篮,一边剥笋子,一边用我一句听不懂的方言在说笑。其中更老些的那位,瘦小,无牙,却穿着一件宽大的花格衣衫。那明显是捡儿孙辈的衣服,年轻花哨的衣服罩在迟暮岁月的老妪身上,竟有那么一点可爱的天真。那个地方角度好,我本想站在那拍几张廊桥的照片。她们显然看出了我是外乡人,抬起头友好地朝我笑了一下,欲想挪身给我腾地方。我连忙摆手。两张祥和的面庞,在温煦的阳光下,在这样的古桥边,让我心生惭愧。我如果不立刻离开,对安坐家门的她们,就是一种冒犯和粗鲁。凡事不该强求,良辰美景,心里记住就好了,又何须多事呢。

泰顺真是个好地方。同行者有人慨叹,这么美的地方,早先竟不知道,来晚了。我不这样觉得。当我自己慢慢变旧的时候,来看这历经沧桑的廊桥,更有一种默契和感应,也更能领受裨益。人与世间事物一样,不必总是意气风发。你看这廊桥,如此平和笃定,底蕴和气魄都深藏在沉默里。也在市井烟火中,却有清风日日除尘。廊桥之美,美在看淡人间苦乐,美在结实而沉稳,美在吐纳自如,美在岁月赐予的阅历和风度。

也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地方,中国才叫作中国,家乡才是家乡。正是这样的地方,古旧,并不耀眼,有前尘往事,有时光的纹络,有爱和护佑,才能让人生出根基,勾连起乡愁、诗意、牵挂和眷恋,激发出想好好活下去的念想、回报恩情的赤子心愿,以及追随古人惠及子孙的信念与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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