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清香的早晨

作者: 微紫 2014年10月12日散文随笔

无数次,无数个场景,坐在桌边,站在窗前,或是走在街上的某棵树下,都会于瞬间,将一个秋寒弥漫,而热地瓜香四溢的清晨带回我眼前一闪。在这个清晨里,闪现的是一整个世界的情景。它们只存在我的记忆里,如果回去寻找,它们完全变了模样,变成了另一个,几乎连蛛丝马迹都不存在了。

就像东平湖,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回去看它,岸边村子地理形貌的改造使我得不停地与脑海中的记忆地图发生拼接,修正,联想,才能将它们对应起来,才能确知,我记忆的那份重量,是存在的。

大地沧海桑田,并不需要多么漫长的时间,几乎弹指一挥间,记忆就会在现实里迷失。如果我们不曾分分秒秒陪伴在什么事物的身边,它就会带着我们的记忆远去。那缕记忆最终飘得像一缕远方的云彩。即使陪在它身边,又怎么挽回得了它的变化呢?只不过是这缓进的过程磨蚀记忆占据记忆更厉害罢了,连婉惜都不会产生,就让你连同它一起变化了。

可是,可能直到终老,一缕喷热清香的地瓜香气,都不会在我记忆里消失了。它仿佛是一条通往遥远山野的道路。虽然我回去寻找,那片山野的原来模样也早已不复存在。

那是泥土里吐出的奇迹。一枝短短的秧苗插进土里,五个月之后它就给我们带来一大块一大块那么香甜的果实。当然,这其间,它需要人们烈日下辛勤地照料劳作,拔草,翻秧。它长在山地里,地势的高与土地的旱,也使人们的劳作增加艰辛。但是它从来不会使人们枉自等待。人们做某件别的事情,也会并不会等来什么结果。但是一棵地瓜秧,在五月的热火与雨水中播下去,它的结果是一定的,它在十月对人们的酬劳是一定的。人们拉着大车,开着三轮车,带着一个个硕大的麻袋,到山上去收刨,把那些袋子与车装满下山,是一定的。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实在与准确准时的约定了。

我怎能忘记它的味道呢?在我们的那片山野,生产的地瓜的味道,是与其他任何地方地瓜的味道是不一样的。与山那面的洪范镇的地瓜都不同。因为海拔高,全赖天水。土质又具砂性,孕育的地瓜吃起来沙面而香甜。这种甜,面,香,是我吃过的其他所有地方的地瓜难以比拟的。它并不是烤地瓜的那种红瓤,它的瓤是洁白的,伤了皮的地方会流出比牛乳还要浓稠洁白的地瓜油,皮是红的,枣红的颜色。它的形状,大大小小,细长的,圆实的,都是多么憨实啊,亲切啊。它藏在土里,考验所有大人孩子的体力与耐心。人们要在那片大好秋阳的照耀之下,与埋在土里的地瓜们进行几天的捉迷藏游戏,说是战斗也行,因为地瓜藏在土里是老老实实的,它们身形硕大,一棵上拖儿带女一大群抱在一起,已经不再逃跑,只等人们去挖,用镢头去翻找,有经验的刨地瓜人,从地皮的隆起就看明白了地瓜的长势,哪里下镢头,下得又巧又安全,三镢下去,就会把一整棵地瓜烘托而出,不伤一根须毛。若是不小心,就会有一块或两块地瓜齐茬受了伤,被鲜鲜的截为两段,洁白的地瓜汁水瞬间渗出了身体。从早上到太阳落山,不停地重复着抡刨镢头的动作,这对体力是巨大的磨折与考验。但也因此吧,地瓜回报人们的并不算少。它是最笨拙的果实。可以直接被吃,味道是甜美的,只是它的多是泛滥的,不像雪莲果那么稀罕,才不被人们当作水果且摆在水果摊上重视,其实它和雪莲果形状近似,味道也比雪莲果好得多了。雪莲果从名字与生产地域的联想增加了人们的美感。人们大半是抱着一种对美感的好奇去亲近的。我吃雪莲果时就是因为这样的好奇。但是尝过之后,我最想念与亲敬的,还是我家乡的地瓜。

可是那儿现在几乎已不种植地瓜了。因为粉条厂对地下水与空气环境的巨大的破坏,环保能力又不能同步跟上,上级停止了当地的这一产业。但确乎当年极为纯净的地下水已经确实坏掉了,不知多少年才能恢复过来。当年关于地瓜的辉煌已成为被埋藏与流失的章节。

在我的幼年及之前的时期,山野里并不只种植地瓜,人们种植五谷杂粮。玉米,棉花,大豆,麦子,地瓜,都是有的。八十年代土地分给人们自己之后,渐渐发展为人们在这片巨大的山野只种植地瓜。因为这种土质对于地瓜是最高产的。同时,村庄里的粉房产业也兴起来了。八十年代中期,我的村子涌现了数不清的万元户,他们都是开办家庭粉房厂富裕起来。那时,一万元,我们感觉是最起码是大半辈子够花了。而且,很快,又涌现了十万元户,几十万元户。那些富起来的人,名字在村庄里流传,人们耳详能熟。他们也以另一种身姿在精神面貌在村庄里行走。富起来变得很容易,只要能干,开一年粉房就能挣一大笔钱。那几年,我的村子的冬天是彻夜灯火通明的。它的红火几乎是黑夜大地上的一种奇迹。为此,村外国道的路中央,赫然悬挂起“中国粉条第一乡”牌额。从全国各地到村子里拉粉条的大小车辆源源不绝,挤满了村子的各个路口。粉房也带动起本地十里八乡的运输行业。全村人都投入于粉房劳作的。不开粉房的青年男女劳力到粉房里打工的,周围方圆几十里的外村人也涌进我们村子。村子里到处是粉房厂。娶不上媳妇的一家兄弟几个,开一年粉房厂,第二年新房就盖起来,媳妇都娶回家了。那是艰辛的劳作。每个干粉房的人,一个冬天都会瘦脱了形,因为睡不够,而且在寒冰寒水里洗地瓜,晒粉条,寒冷像刀子。但是腊月末,粉房的活儿到了尾声,过年时,人们都是欢天喜地的。开厂的,打工的,都在这粉房里得到了令自己可喜的报酬。我们的村子的过年,都是充满了喜气的。因为只要勤劳,人都有所得。粉房带来的幸福是,据传说,发了财的哪家哪家粉房主,一年到头都在喝酒吃肉。在粉房里打工赚了钱的小伙姑娘,可以将时尚新衣穿在身上,而且给自己置办了像样体面的嫁妆。

可是和我最有关系的,还是那一个个清冷的早晨,院子里被冻得凝止,只有太阳在上升。最暖和的地方当然是母亲做早饭的灶堂。那里火焰熊熊,是山草或秸杆、树枝、木柴在锅底下的灶堂里燃烧。火力稍弱,就将新的柴禾续进去,同时巧妙地翻动,用火叉子拱动树枝与树枝之间的空隙,遵从着“心要实,火要虚”的古训,是保持火焰旺盛不败的诀窍。

在燃过的发着红光的灰烬旁边,埋着一块两块长条形的地瓜。饭熟的时候,地瓜也被烘熟了。从灰里扒出来,捧起来,热热得暖着手。红皮已被烘成黑褐色。小心剥开,里面的白瓤冒着热气与香气。它太面了,被剥下皮后,挺立着的瓤,几乎要像粉质的山峰倾溃下来。它太香了,含进嘴里几乎要把舌头连同整个口腔化掉。它太暖了,从手到口,又到胃,再到全身,整个身体瞬间被它暖开了,热腾腾的了。在冬日早晨的阳光下,吃一块热烤地瓜的感觉,真是太明媚了。而这样的明媚,若想要,每个早晨都可以得到。

这块暖洋洋的地瓜,使早上晨读时坐在教室里两只脚趾头被冻木的感觉一消而散。使握着铅笔笔杆坐在那里写作业的冰寒不适一下子也被忘却了。使仍旧泛流在我们家生活里的清贫艰辛感觉被冲淡得近若无迹了。

依靠地瓜,我们吃饱了饭,而且感觉到食物无比的美味。我们在长大,长得很茁壮。虽然似乎除了地瓜,我们几乎并没吃过多少其他的美味。麦子面,是一年到头很少吃的,只有过春节时吃两天。玉米面,那是要掺上地瓜面吃的,味道极难吃。所有的粮食中,只有地瓜可以以这种烤着吃的方式受供于我们,而且那么好吃。玉米,小麦也不行。而且小麦最小气,它使我们得到的总是那么少,我们村子里几乎没有非常适合种麦子的土地。产量那么少,无法让我们痛快地吃一顿馒头。

猪也要感谢地瓜。它吃的也是地瓜面食料,地瓜秧叶食料。说实话,地瓜一经磨成面,味道就不好吃了。这对于猪也许也是这种感觉吧。但是猪全是吃地瓜面叶秧长大的。每一头出自旧县村的猪都是这样长大的。每个春节,到处逮猪杀猪的声音此起彼伏,猪在嚎叫,惨叫,它也许后悔不该长得这么大。但是人们的确是用地瓜把它养大的,养到让自己这么满意的。没办法,人们要靠养猪养羊让自己过得日子更好一些的。

三月里阳光最好的日子,我们在院子里做地瓜炕。我现在叫它“地瓜的胎床”。那么就不用说它的用途与做法了。在整理好施足了肥的地瓜胎床上,排上头一年存放下来的地瓜种,这是一些在地窑里度过了一个冬天仍然保持了鲜艳的个头不大,但浑身芽眼很足的地瓜。它们是去年专为今年的地瓜种种植的。它们将排得齐齐的睡在细土的床上,上面洒上细土与清水,蒙上塑料薄膜。薄膜隔住了三月的清寒,却将阳光充足地透进薄膜内,并贮存在那里,唤醒土层下沉睡的地瓜芽眼。那一块块憨静的地瓜,体内有多少沉睡的冲动与欲望?温度,泥土,水,心愿,促使它们发出绿芽,越长越高,慢慢地长成了密密地一炕地瓜芽子。像土豆一样,地瓜浑身也是芽眼。我们吃地瓜的时候,不曾意识到这些芽眼有这样奇妙的功能。在阳光呼唤下,地瓜的芽眼生殖出新的幼苗。任何一种生物都给自己保留了繁殖延续的机会。这真的是造物无所不在的奇迹。正由此,地瓜可以生生不息,也使村庄生生不息。

在五月的大太阳下,在山野里种植地瓜秧苗,是对生存的考验。我少年时的每年五一节假期都是这样的度过的。太阳在山野里像火,劳动一个上午,人要晒晕了。而同时,土地的干旱,使插地瓜秧的手指也磨得血迹斑班。没有雨水,更没有井水与河水,我们从村庄里运水到山野里去。用桶运。肩挑,或车拉。牲口拉。人拉。大人拉,小孩也缚住绳子在地排车前面拉。所有人与畜上山的姿态也前倾躬背的。那是一种残忍的劳动。但是我们村庄的土地就是海拔高于村子的,村庄的人们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种植的。

父亲教育我们学习的首要目的便是脱离这样的山野与土地。它的劳动太沉重了。父亲是个教书人。母亲是农民。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并不擅与村子里人们一样的开厂子与做生意。尤其父亲,他的体力与心灵结构,非常不谐于村庄生活。父亲心中有着对文化文明的神圣向往基因。我自己也明白自己是要离开这片山野而生活的。家里所有的农活,我都能参加过。我体会到劳动的辛苦,那些在太阳下大汗淋淋地在山野里薅草的感觉,地瓜秧在身子下面被蒸腾得潮气腾腾的感觉,印在记忆里。山野远方辽阔的大地形貌也像一幅画印在记忆里。

我在这片山野算是生活了十四年吧。十四岁考上师范,属于我的一份土地便从我家划出去了。不,远远不止于十四年。之后,我还是不时回家,并且参与每年五月地瓜的种植与十月的收获。再后来,弟弟的地也没有了,只剩了母亲的一份。数量也微乎其微。再后来,母亲的一份也交给邻居种植,父母亲居住在县城里。但我确信我从没远离过这片山野。我遥望着它,也遥望着那些弥漫着热地瓜香气的冬日早晨。

村子已经基本不种植地瓜了。因为大片的粉房没有了,只保留了一两家作为正式企业发展起来。据说它们具有相应的环保规格。但是村子的生态环境真是非常之差了。水源尚未恢复。另一种发财之源却为某些人找到已轰轰烈烈地实施起来:石子厂。村子东面的那片春天里开满桃杏花的小山,已被石子厂夷为平地。再远些的山头也正在开发,已经削去了三分之二。开石子厂的人成为当地首富,在县城省城购有多处房产。整个村庄被灰白的石粉弥漫,房屋,树木的叶子,都是灰白的,蒙着灰白的石粉。呼吸道疾病近年在村庄里频频发作。去年冬天,我们带着父亲去东平县城办事情,回来时路过我们的村子,从村边的公路上,经过,两旁的树木笼罩在灰石粉下,整个村庄灰暗无生气,因为寒冷吧,看不到外面活动的人,而且听说有能力的人都到城里购房了。整个村子像一个垂老的人病态老人。我思念了近十年的故乡,我竟再也没有愿望与胆量走进去。我怕我看到的再也不是我曾经记忆里的那一个,我怕再也找不到我熟悉而难忘的那些印迹。它的确不是我记忆中的故乡了。

据到城里的乡人述说,围绕石子厂的利益占用,当地权力部门与开厂人之间的纷争与同谋。也终于,其余的村人终于联合起来,到公路上阻拦外地四面八方到此处拉石子的大车。他们轮流值班,日夜守卫在通往村子石子厂的三处公路上,阻止拉石子的人进去。但他们也是制止不住的,他们的方式是收取这些车辆的进村费用,也就是从这份石子厂生意分取一杯羹。似乎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这样。石子厂的机器仍旧每日隆隆响着,粉尘每日在村庄里飘扬着,山在不停地矮下去。矮下去。当最初襁褓般护佑这片山野的大山被成为残缺的或消失,不知之后将会给这儿土地带来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去想。

更远的土地上,无数城市在扩建,它们需要我的故乡的大山的身体去建造。这片大山顾不上再生长地瓜与其他一切的庄稼,它要挣扎着到远方去,变成那里的楼房。这个村庄的人们也纷纷外走,用他们的双手,把这些大山亲手变成城市。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也会找机会住进去,再也不回到村子里来。这是他们终于完成的梦。

故乡已经只能用来供瞻念与凭吊了。

也许新的故乡在成长,在成为另一些人,另一代人的故事。对于整个人类,时光永远是新的。对于一个人,时光却是越来越老。每一个个体,都会成为被湮埋的事物。我只能凭记忆与文字,缅怀与留住,闪现与生长在我视野与生全命路上的一些美好光亮。

我也许以后会在文字更多地讲述我的故乡。因为它已逝去,也更有了复活的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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