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们,让我的悲伤具有价值

作者: 苏陌年 2015年12月09日伤感散文

十六年里,我都误认为父亲不会摔倒,后来我才明白,只是因为背上的人过于重要,于是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没有失误。成长里的严苛、失望、争执,都不过只是因为这个过于重要的人,太重要了,重要到不容许她叛逆,重要到渴望她成为很好很好的人。而我,把这种严苛视作缰绳,越逃脱越把彼此扯伤。

——题记

昨天深夜,已经接近四点,如往常一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在空间说说里这样写:在年轻的时候,反复掩盖自己的情绪,越掩盖越欲盖弥彰。那时候,我的的确确担心许多的事,怕老去,怕孤独,怕努力了得不到,怕没有爱……于是假装坦然,假装不在意容貌老去,假装合群,假装遥不可及的明天都安安稳稳地倒置在自己手中。很多事实无法纂改,可是我知道,有那么几个人,他们一直爱着我,无前提地爱着,所以我的悲伤具有价值。发出去的时候,我如释重负,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孤独,都被拔了出来。

一年以前,我是混迹于校园的高中生,是那种爱给自己贴标签,别人给台阶都不要走选择牛逼哄哄地摔下来的那种。写几篇不像样的文字就自诩文艺青年,跟所有同学格格不入独来独往,觉着别人的庸俗入不了自己的清高。一节课下来,或者说一天下来,课桌上的书巍然不动地摆着什么神印王座,某某某心灵鸡汤之类的。课本倒是干净得一尘不染,比我的衣裳干净得多了,没有一个字,然而每天翻校墙出去溜达什么的,难免蹭上许多红砖的红和潮湿松软的黄泥土。那种黄色,不同于阳光,一点点地渗透到了肌理,怎么也洗不干净。

那时候我的班主任,是个微胖的数学老师,而我的数学成绩稳居年级倒数第一到倒数第五之间,就是依靠选择题瞎蒙,两分钟交卷然后在考室呼呼大睡的那种。他私下里找过我很多次,无数次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这样下去不行”、“不要这样自甘堕落下去了”,我一般口头应付然后行为上置若罔闻。五十几个人的班级,我选择坐在了倒数第二排,可以远远地望着小叶榕树上停的小只的不知名的鸟,它们偶尔飞到走廊,蓝色的天扣在它们头顶之上,而我好像长出了厚厚的伞脊,整个世界都有种压抑的灰色。我偶尔在课堂上偷偷地写一些文字,写混战的内心,写自由,高高的校墙外密密麻麻的电压线上那些停靠的鸟。甚至偶尔我故意打断语文老师的讲课,选择去走廊罚站。蓝色好像始终不肯覆盖在我身上,鸟儿也被我的脚步惊吓走。

大片大片的黄桷兰开着,风一吹,我觉得它也想逃避我。

有一天班主任意外地在我空白的作业本里夹了一张纸条,上面留有他作家同学的联系方式,希望我经常找他指点,还说了一些鼓励的话,下课以后,我走出教室,在第二个楼道口的垃圾桶把它捏成团扔了进去。我至今能记清楚他撞见我这个动作的眼神,是一种失望,近乎漠然,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一些事情的细枝末节总是记得很清晰,比如妈妈并没有回来问候过,比如站在铁轨旁的石板路上数着长长的绿皮车厢许多遍终于得出有十八节,比如第一只猫死掉的时候小小的我用手刨了一个墓坑把它埋下去,用了一块石头作为墓碑,然后爷爷说猫死后不能埋在土里,然后把它挂在了远处不见阳光的密林里的一棵香樟树上……或者又比如我离开的那个夜晚轰然砸下的雨水,手机屏幕上132个来自不同的人的未接电话,18条短信,以及我在滨江路扔掉的两张手机卡,在车站座椅上看车窗玻璃里自己的面容如此冷漠,又决绝……

呼唤着自己说,离开吧。狼藉的月光躲进云层。

那时候黄桷兰刚刚凋落,柔软的香目送了一个少女的踌躇,和她与自己眼中举目无亲的青春作出的残忍决断。灯火凄然,穿过隧道的那一刻,我像个失明的人,而我又多渴望这辆客车像一朵浪头在没有灯塔的黑里触礁。

亲爱的人,你有走过很远很远的地方吗,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总能听到跟你相似的故事,而你作为旁观者微笑地听人说完。那种很远很远,是你在做饭的时候看着又拥挤又空荡荡的房间茫然无措的感受,是连休假都要把自己锁在一堵墙里面,没有朋友,没有社交,与外界拉得越近,走过的荒唐就越清晰。房东阿姨偶尔谈孙女的学校,说到那些不读书了的孩子,也只是笑着附和说完,手里择菜的手也在对自己抽茧剥丝。

年前我还是回了家,回去的时候给爸爸打了电话,声音直哽咽,他慌忙地说是信号不好,我在电话这头,清晰地听着电视中插播广告的声音,夜色如墨,眼泪爬满了脸颊,怎么也抹不完。

终于是坐了许久的列车,仿佛一生的时光都在一帧又一帧漫长的倒叙,车厢里我并没有睡着,看着夜空中已经黯淡的星星,想着父亲那双长满老茧的手。

小时候生病,父亲也是背着小小的我,在漆黑的路上走,夏季的蟋蟀聒噪不停,星星又大又亮,山路崎岖,而父亲的脚步很稳,一只手在身后护住我,另一只手在身前抓着我的小手令我安心。原来都是越长大,越害怕黑夜。

十六年里,我都误认为父亲不会摔倒,后来我才明白,只是因为背上的人过于重要,于是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没有失误。成长里的严苛、失望、争执,都不过只是因为这个过于重要的人,太重要了,重要到不容许她叛逆,重要到渴望她成为很好很好的人。而我,把这种严苛视作缰绳,越逃脱越把彼此扯伤。

到家的时候,奶奶在手指哆嗦着切菜看到我的时候怔了一眼,父亲在灶前添柴,在门口远远望去,他的身形已经佝偻,头上已经有数不清的白发,双手机械地递着柴块,像送葬自己的暮年。

我看见他穿着一双凉拖鞋,露出的脚踝上,有一道淤青。

奶奶说,是找我的时候摔的。

我突然就哭了起来。

在长远的时光里,经过了挣扎,经过了对成长的不负责任,经过了自己与自己的过不去,我终于明白,我在这个世界上渺小,偶尔说谎,口不对心,没有梦想,没有信仰,即使做了再多不可饶恕的错误,那个活在童年里高大伟岸力拔千钧如今越来越单薄瘦小的父亲,那个小小的不富裕四口之家,永远是爱我的,那个微胖的曾经被我不屑一顾如今心存感激的老师,他也必定在路上一直祝福着我,祝福着我自卑,脆弱,压抑之上都能开出明媚的花朵。

然而这一切,我必定还是走了一些弯路才懂得。

孤独没有关系,不成功没有关系,青春总是孤独而迷茫,但即使回头去看,我也并不后悔那些不快乐的时光,如果人生中不经历一些事物的磨灭永远不会发现那些拥有到底有多美好,得到有多么艰难,摧毁的过程多么愚蠢。这些失去让我明白,总有那么几个人,让你的悲伤具有价值,总有一段成长,在荆棘之上踏碎自己走过,总有一些爱,越逃避越虚无,只有直面于爱,它才会产生价值,但我终究明白得太晚,晚到他们已没有多少力气掩饰自己的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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