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秋

作者: 指尖 2015年12月13日精美散文

抓阄

吃罢晚饭,男人们撂下碗就往大队部走。婆姨们马虎地刷过碗,手沾点水,在头发上摸了摸,揪拽一下衣襟,拍打拍打裤腿,也急匆匆向大队部跑。小孩子早围了一院。

秋天,玉米、豆角、蓖麻,还有树上的青果,仿佛得了疯魔症,一天变个样,一天又变个样,几天时间,瘪的饱了,青的红了,小的大了。村里人知道,庄稼成熟在即。春来下种,夏到锄镂、上粪、间苗、拔草,眼下才是最紧要的关头。收成多少,就看你能守住多少。庄稼不像家畜和牲口,你养它喂它它就对你不离不弃,庄稼是没情面的东西,你打理的再好,也不感激,你不打理,也没怨言。最无奈的是没界限,人来摘,不拣择,牲口乱啃,也不嫌弃,偶尔鸟飞来,将它结了一年的颗粒嘣嘣地啄上半天,也像没事似的,任其宰割。但它是全村人一年的口粮啊,看管它的事,就落在了村里人头上,村里人将这营生,叫看秋。

这营生,村里男人都稀罕,按他们的说法,睡一觉得五分工,当神仙皇帝也不过如此。但人多地少,村里只好用抓阄来定夺。

大队部在场院的一眼窑洞里,一盘炕,一张桌子,几条长板凳,桌子上是村里最贵重物件——扩音机,连接着的喇叭,栓在外面电杆上,村支书福大爷对着话筒念报纸的时候,双肘抵住桌子趴着,仿佛裹红布的话筒是跟棍子,撑住他的嘴。平时五保户栓大爷住里面,看扩音机,扫扫场院。一开会,他的炕席上满是人,都拿着烟袋,坐的坐,蹲的蹲,吱吱吃烟,烟锅暗了,伸出来,在鞋帮或炕沿边上叭叭地嗑烟锅。这会,村支书早蹲在扩音器旁边的长条凳子上说开了:社员们,按以往的惯例,咱今年的看秋还是抓阄哇,十天一轮,有没意见?

没人吭声,暗淡的灯下,他在凳子上磕掉烟锅里的灰,用嘴含着烟嘴吹了两口,又吸了两口,确定烟杆里没有烟丝堵塞后,才慢吞吞地说:这是没意见了?公分也按往常的,一黑夜五分。看秋是大事,人人有责,没男人家的不要凑热闹。

人们哄得都笑了,眼睛都瞅向窗外。窗棱上的毛头纸破出许多眼,忽闪忽闪的。银兰嫂子站在我们一群小孩身后,也笑了,月光下,白牙齿也忽闪忽闪的。

记工员金喜从一个方格本上扯下几张纸,又将这张纸折叠扯开,再折叠再扯,从胸前兜里取下他的钢笔,在扯好的纸上写字。

玉米从能煮着吃到炒着吃的这段时间,连小孩都是小偷,或许是庄稼散发出来的味道使人馋涎?也或许是人在秋天跟庄稼一样急迫?看秋点在邻村交界处、生产队交界处的地里。有固定的浅窑,够容身,能点火取暖。看得对象,一是邻村上下的人。一般情况,村里的人喜欢偷别村的,这跟各人自扫门前雪不一样,是各人把好门前粮,秋后,粮食按产量分成,产量越高,分得越多,也就说来年的光景会好,村庄的地位在公社也会上升。二是别队的村里人,一队的人如果偷不到邻村的粮食,就会去偷二队的,二队的亦然。三是兽。据说秋天的庄稼地里有野猪、狼、狐、黄鼬、地鼠,喜欢在黎明后出来寻食,在穿梭找寻食物的同时,会在庄稼地里打滚搞破坏。有一年,杨树沟一块地堰里的玉米一夜之间全部被践踏,玉米嫩,一掐,一泡水,地上全是被掐开的玉米水,乳白色,奶一样,秸秆乱七八糟,东倒西歪,有经验的禾老人说,这像是野猪糟蹋的。

村里的男人都想看秋,不止觉得自己脸上有光彩,且可公明大样地将收缴的粮食带回家(抓到偷粮食的人,邻村人眼观面熟,把粮食留下,人放掉,粮食就成自家的了)。禾苗说,她妈就想让爹去看秋,一来可以多挣几分工,二来能吃点新鲜的。田园问,什么新鲜的?禾苗就住口了。但我们都知道,她说的新鲜的其实是嫩玉米,小土豆,大豆角。去年她爹看了十来天秋,她将煮好的玉米剥到兜里,边玩边吃,还分我吃了一把。我们去她家,锅里白生生的小土豆,禾苗说那是猪食。她悄悄说过,每年抓阄前,她爹都要拜菩萨,保佑得到这个营生。

田园爹没看过秋,因为他身体不好,整天咳嗽,去地里也只能做女人做的活。但田园说起晚上出去偷玉米,是很有经验的,据说她跟哥哥不走远,就在河边地里,口袋也不拿,将裤子在下面束紧了,玉米棒放在两边裤腿里,就回来了。如果路上遇见人,也察觉不了。又说,其实看秋看得是别人,即便抓住,喊个叔叔大爷,求个饶,也就没事了。

乱哄哄的窑洞突然安静下来,抓阄开始了。男人们有序地站起,缓慢地用手从桌上捏起一个纸团,也不急着展开。有的回到了原先的地方,蹲下,装一袋烟,点着,才展开手里的纸团;有的会凑到离电灯近些的地方,仿佛灯光能给他带来惊喜;还有的更关注别人抓的,探过头要看看对方抓了什么,对方偏不让看,两个人便抱着一团,刁扯起来。生喜第一个抓到“看”字,他张开那个纸团,高声念出那个字,人们都忘掉了自己手里的阄,张着嘴看他,眼神中充满羡慕。有人都说生喜命好。他反驳,好什么,受罪的命。脸上的笑纹越来越深,放一粒玉米都能夹住。

事故

豆荚在中午爆开,能窥到里面那个饱满的豆子,耳边犹听得“嘣”炸裂的声音。南瓜东一个西一个,在玉米地里毫无次序地滚来滚去,粗糙的瓜蔓跟豆角蔓缠绕着爬到了玉米杆上,似乎要抵达某个地方。玉米开始饱满起来。地里的甜苣菜也在疯长,女人们现在的营干就是剜甜苣,一筐一筐灰塌塌的甜苣,在下午阳光下被晒得软沓沓,灰雾雾的。所有人都知道,灰绿的甜苣菜下,定藏着一只瓜,几把豆角,或者嫩玉米,但毕竟是白天,筐也小,即便偷,量也有限。

河边地的庄稼熟得最早的,村里人下河,总得穿过它。小路被玉米叶捂得密不透风,两边的玉米穗早早不见了,玉米叶张牙舞爪,横七竖八,特别茂盛。人要过去,得用手不停地推开叶子,才能顺利通过。玉米叶像一把绿锯条,倘若被玉米叶刮一下,皮肤上立马会有个红道,不见水时,是痒,一见水,会疼。只有紧紧随在大人身后,用他们的身体当阻隔,才不至于被刮。洗完衣服,在玉米地走,祖母停下说,莫张声,我摘个瓜,咱回去煮着吃。尚不等我答言,祖母就不见了。刚开始,还能听见沙沙的玉米叶的声响,后来,四周骤然静默,也不敢喊,只觉坠入深渊般绝望。心里又记挂祖母,又怕看秋的人从天而突降。好在不久,祖母出现,神闲气定,面不改色。不远处一个小孩,看见我们,突然喊肚子疼肚子疼,双手捂肚,蹲下身来。祖母对着她笑了笑,没吱声,牵着我朝村里走。奶,她肚子疼呢。祖母笑了笑,没事,我们走了她就不疼了。后来知道,当时她的腰里别满了玉米棒,看到大人走来,正巧一个棒子滑到裤子里,她怕发现,急中生智,佯装肚疼。

那天生喜一个人坐在五道庙的石头上,头低着,要伸到裤档里去了。男人们中午从地里回来,他还坐着呢,仿佛坐化了的石佛,纹丝不动。有人过来说,回家吃点饭,歇歇吧。他也不搭腔。福大爷背着手,走到他跟前说,你这秋到底还看不看?屌样儿,看个秋都看出个事故来,能做甚?

大人们面面相觑,欲言又止,一股神秘气息开始在村里蔓延。据说那天成槐天不亮就赶马车出村了。小孩子照例是迟钝的,跑到五道庙耍,刚开始看见生喜的样子,亦有几分好奇,后来很快就转移了兴趣,去看月亮大爷跟来会轧草秸,看俩人将牛圈里的粪担出来,堆到墙跟底,一时间满街都是牛粪味。

到晚上成槐带回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变兰的腿锯掉了。人们惊讶地张大嘴,不知所措。变兰婆婆听到这消息,当下就晕过去了。被人掐人中,泼冷水,好不容易才活过来,她嗓子深处那句哭声也活过来,长长的,恸恸的,绝望像一堵坚固的墙,将她牢牢地堵在里面。

生喜的胡子也长了,头发乱蓬蓬的,一天之内老了十岁,他不吃不喝不说话,头缩在双腿间,一天了。听到这个消息,竟然爬倒在地,嚎淘大哭。这一哭,狼号鬼叫的,从五道庙一直扩散小河口,吓人的很。

那夜,天也黑的吓人,后来就落雨了,祖母在炕上吃烟,独自喃喃,命里该时躲不过啊。我的胳膊上热辣辣的疼,灯下,看见被玉米叶锯开的几道血痕。变兰婶子的腿也锯掉了,肯定比我的胳膊疼多了。

前天晚上变兰去偷瓜,摘了一趟,第二趟时被生喜察觉了,生喜就喊,谁,出来,不出来老子就捅了你。拿着个电棒,来回晃,照见一个女人的身子,就心软了,佯装追赶,其实只是喊声造势。变兰一个妇道人家,早慌了神,东扑西窜,不知方位,只朝着光照的方向跑,跑着跑着就大叫一声,不见了。生喜才发觉,前面是个大崖,妇人跌下去了。天稍亮,生喜回村喊人,救起来才发觉是自家村的人,当下看变兰被摔得血淋淋的,就傻眼了。嘴里分辨,我就是给你照照路,你跑甚叻跑甚叻。

几天后,变兰坐马车回来,一下车,看见生喜垂着头跪在她面前,顿了顿,被人搀着走到生喜面前,抬手,朝着生喜的脸就是一耳光,那声音,跟她空荡荡左裤腿一样,来回晃荡,久久不绝。

捉奸

中午,南头传来了骂声,小孩子一窝蜂涌了去看。见银兰嫂子家的院门大开,一个穿军装的男人站在门口,脸一会向里,一会向外,正在大声斥骂。他是银兰嫂子老汉,在天津当兵,叫来俊,一年或者两年才回来一回,他们有一个闺女,刚会说话。平时家里就银兰嫂子一个人,也不去地里,每天在家里看孩子。村里对待军属是很优厚的。连分粮食,都有人给往家抬。银兰嫂子圆盘大脸,有隐约褐麻子,一笑,两个酒窝从脸上隐下去,变成两个大黑点,她个子高,身体又直,站在那里说笑的时候,总让我想到院子里种的那株葵花。现在,她抱着孩子在炕沿上哭,孩子正含着一跟手指,口水顺着手指流到了衣服上,瞪着个大眼看门外的爹。炕墙上的镜框里,照片上的来俊是很好看的,穿军装,浓眉大眼,打了彩,帽子上的五角星和领子上的徽记特别鲜艳,跟画上的人一样。但现在,他站在街门口,敞着怀,大骂,像倒嚼的牲口,嘴角边上全是白白的唾沫。

刚开始人们都不知道他在骂甚,因甚,后来才听明白,原来他骂得是叔伯哥来富,说他是驴,猪,牲畜,是要遭天打五雷轰,是祖宗也不认的坏水。来富在村里是民兵队长,也是说一不二的人,住在来俊家隔壁,按他的脾气,是决不吃亏的。但此刻他家却静悄悄的。有人说,来富总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也有人说,来富黑夜里看秋,是不是现在睡觉呢。又有人说,来富是前半月看的秋,猴年马月的事了。

夏天时,我们去五道庙玩,路过来富家猪圈,银兰嫂子跟来富各站一边说话,来富不知说了句什么,银兰嫂子笑得身体乱颤,无数葵花子掉下来,她又低头去找。我们一群小孩不解地看着他们俩,后被来富赶走。而此刻,猪圈里的猪被卖掉了,圈边空落落的,银兰嫂子在家里哭,来富不知钻哪儿了。

老婆们在旁边瘪嘴,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活该。这话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后来,福大爷背着手来了,拔拉开围观的小孩,说,来俊娃,咱消消气哈,回院里说。

来俊一只脚在街门外,一只脚在街门里,仿佛他在取舍什么,老无法下定决心。福大爷一推,他的身子就往院子里了。福大爷回头对看热闹的人说,散了吧,散了吧。说完就关门了。

那天夜里,禾苗带来令人吃惊的消息,说前段来富在杨树沟看秋,他回来的时候衣服总是干的。秋天早晨露水大,如果他从庄稼地里回来,裤腿和鞋应该是湿的,但他回来总是干干净净的,他老婆就疑他没干好事。夜里,他老婆尾随着他,看他先是出了村,穿过庄稼地,到了看秋的浅窑里,吃了两袋烟,又钻到地里摘玉米穗,摘了半口袋就往村里走,也没回家,直接就去敲银兰嫂子的门。老婆怕被来富打骂,就强忍着气愤一直等,等到五更鸡叫第二遍,被露水打湿的来富老婆终于看见来富穿戴整齐从银兰家出来了,他悄悄地闭上门,走到村外。他老婆回家换了湿衣服,他就推门就进来了,问,你起来了。他老婆不答腔。来富就来气说,看你那鸟样,能做甚。

来富老婆早年高小毕业,识字,惹不起来富,就给来俊稍了封信,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银兰今上午去河里洗衣服,回来的时候正好来富下地回来,来富就绕进银兰家,两下里说俏皮话,眉飞色舞,正说着,门外进来一人,进来就喊,狗男女。两人抬眼,一看是穿军装的来俊,都唬住了。

福大爷在银兰家坐了一下午,烟灰磕了一大堆,好坏歹话说了个尽,也没有将此事压下来,隔天,来俊去公社告来富破坏军婚罪,据说交上去的材料有五六张,村里人都说,看这驾势,来俊是有备而来的。

批斗会

禾苗爹是第四个抓到了“看”字的人,也就意味着,他是这个秋天最后的看秋人。

禾苗照例炫耀一番,似乎她突然就成为村里最高级的人。水草在私下里很不服气,她爹在县里煤矿上上班,她妈瘦小,做营生不利索,队里挣得公分低,分粮食也受人排挤,她家能吃到猪油呀挂面呀这些稀罕东西,但没人眼红。在村里,一个人的力气更能使他扬眉吐气。现在,正是家里吃食青黄不接的时候,水草家也没有吃不完的挂面和猪油,她妈胆小,有次下地回来,路过北边地,看人家都摘豆角,她也摘了两把,却教队长给发现了,她分辨说,她们也摘,怎么就说我。队长说,你看见谁摘来?她一回头,看见她们齐齐整整,手里拿着农具,那些豆角竟仿佛蒸发了般,这么多妇女,只有她拿着一把豆角,只好交给队长手里了。

水草特别羡慕禾苗家,羡慕禾苗爹每天在家里,羡慕禾苗有两个哥哥,羡慕禾苗每天耍,家里不做营生。特别是她跟她妈抬水的时候,对她爹更是心生埋怨。而现在,禾苗爹又去看秋了,禾苗的兜里的煮玉米变成了炒玉米,玉米上有小小的黑斑,是糊了,那点糊味,恰恰使玉米散发出一种美妙的味道。禾苗高兴,分给我们吃,水草总是舍不得全吃完,第二天,她还会翻出花衣服口袋,从针线缝里找出一两粒来,在嘴里嚼,舍不得得咽下。

有天,水草央求禾苗,帮她偷几穗玉米,她实在是想吃得慌。

禾苗点点头就同意了。说晚上我们去偷,不要告家里大人。

那夜明晃晃的月亮消失了,黑暗像一块布,蒙住了我们的视线,去往庄稼地的路变得危险而漫长。有几次,我腿软得跌倒了,心虚地想回去。但禾苗说,怕什么,要捉住了,有我爹呢。一想起他爹,我们又觉得信心满满。但当真正开始摘玉米的时候,我们才发觉,每个人的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而手和腿,也变得不听使唤,我们同时听见,咚咚的鼓声。水草说,我们就少偷点吧,我怕。于是,我们一人拿了一穗玉米棒,跌跌撞撞地往回跑,身后,有无数风声和呼吸,仿佛鬼或者兽。

这天夜里,我梦见一只狐朝我走过来,而我怎样都躲不开,就要哭出来了,突然,锣声四起,醒来,外面真的有锣声,还听见有人喊,社员们,开批斗会了。

昨天夜里,当我们胆战心惊地回家,忐忑地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的时候,邻村的一个男人侵入了我们村的玉米地。据说他背着一个大口袋,但作为贼的他,遇见了我们村最厉害的禾苗爹。禾苗爹听见庄稼地里有沙沙声,松一会,紧一会,轻一会,重一会,不像风,也不像兽,有经验的他,就知道这是贼。他将红樱枪拿在手里,蹑手蹑脚朝有声音的地方,等到了贼跟前了,那贼还没察觉,依旧屏着呼吸摘玉米棒,他的枪尖一下抵在贼的腰上。

禾苗喊我出门,看见一群人正拥着那个偷玉米的贼在五道庙,他的头朝前倾着,脖子也朝前升着,沉甸甸的玉米棒挂在上面,仿佛他是棵树,脖子是跟树杈,能挂很多很多的玉米。但更可笑的是,他的鞋也脱下来挂上去了,整个人矮得要跟小林牵的狗一边高了。小林他们都笑嘻嘻的在边上跑来跑去,妇女们站得远远的,只有男人们围着他。禾苗爹的胸脯挺得老高,拄着红缨枪,乌黑的枪头朝向天空。天上,太阳正缓慢地将它的光播洒开来。

福大爷叉着腰,说,社员同志们,这就是偷粮食的下场,公社号召,捉一个斗一个,今天,我们就开个批斗回,狠狠刹刹资本主义的歪风。

我身边的水草紧紧抓着我的臂,能感觉到她在抖,她的抖仿佛会蔓延,很快,我也抖起来,感觉到身上一阵一阵的冷。这时,有人对那个贼说,你要喊,我是贼,我不得好死。那人的脸灰白,但不得不说,我是贼,我不得好死。高点,禾苗爹用红樱枪捅捅他,某种疼痛使我跳了一下。他又提高声音,我是贼,我不得好死。我是破坏分子,我是资本主义,我不得好死。他的声音又低下来,跟他的头一样,我看见什么东西从他的脸上落下来,仿佛汗,也仿佛泪。

福大爷说,我喊,大家跟着。打倒资本主义!打倒破坏分子。!

我们也跟着喊,打倒资本主义,打倒破坏分子。我身边的水草没有喊,我回头,看见她两眼含泪,紧咬双唇。

那天晚上,大喇叭里福大爷的声音拉得长长的:明天开始收秋,不论男女,能上工的一律都上,不上的,不给分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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