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煤油灯下的时光

作者: 雨兰 2015年12月15日散文欣赏

现在很少见到煤油灯了,那些小小的煤油灯,简陋的煤油灯,以及那些在黑暗的夜里摇摇晃晃的煤油灯焰。

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瓶盖上穿一个圆圆的小孔,一根棉绳或者是用纸搓的一根纸捻从小孔中穿过,然后往玻璃瓶里面倒上煤油,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就做成了。

高灯下亮。母亲会说。于是,在煤油灯的玻璃瓶颈上拴根细铁丝,拧结实,多出来的上面一段拧出椭圆形的孔,就可以把煤油灯挂在墙壁上的铁钉上了,整个房间里便充满了煤油灯朦朦胧胧的光。大人或者冒失的孩子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就不会碰倒了煤油灯,煤油灯很安全,家也很安全。

小小的煤油灯陪伴了我多少年的时光?我没有仔细点数过。但,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些幸福又心酸的日子,那是些温暖又温馨的日子,那是些单纯又美丽的日子。

那些煤油灯下的时光,远了,近了,近了,远了……在我的眼前飘忽不已。

煤油灯通常是挂在窗台下的小铁钉上,小小的灯焰缓缓地燃烧着。

外面的夜很黑很黑,黑得像父亲墨汁瓶里的墨,北风呼呼地刮着,风经常从糊了一层纸也糊不严实的木窗缝里挤进来,于是,小小的灯焰便轻轻地晃动起来,厉害的时候,你会以为它就要灭了,可是,它歪了歪头之后,又顽强地活过来了,依然抖抖索索地亮着。有时候,也会有莽撞的飞蛾,为着追求光与热来扑火了,但是煤油灯的光焰太小了,倒是飞蛾把煤油灯给扑灭了。

母亲坐在油灯下纳着鞋底,一枚细小的银针拖着长长的绳子,穿过鞋底时发出好听的嗤啦声,偶尔,我们会看见母亲把针尖轻轻地插进鬓边的浓发里,抿一抿,那时的母亲,她两边的鬓发,还都是黑黑的,脸上也光洁没有一丝皱纹。

这是我童年的记忆里最常见的场景。

母亲心灵手巧,一双普普通通的鞋底也能纳出好多花样来。即使是煤油灯光再暗,也不影响妈妈的速度,纳鞋底对于妈妈来说,实在是技艺娴熟啦,长长的麻绳在她的胸前飞舞,细长的银针在白色的鞋底里穿梭。

纳着鞋底的母亲很安静,也很安详,有时还会唱些小谣曲给我们听。因为天冷,我和妹妹早早地就钻进被窝里了,静静地听着母亲纳鞋底的声音。

一条长长的麻绳很快就变成了鞋底的纹路,需要重新纫针了。如果是平时母亲做针线活需要纫针了,我和妹妹会抢着帮母亲纫,可是,纳鞋底的粗麻绳毕竟太粗了,虽然纳鞋底的针是一种比较大号的针,针孔也比较大,我和妹妹都没有学会。我们认真地看着母亲把麻绳的一头轻轻捻开,麻绳像变魔术一般变出了好几根细细的弯曲的线,母亲轻轻地捋平,然后果断地扯断两根,放在大腿上搓两下,又扯断两根,再轻轻地搓……于是,粗粗的麻绳越变越细,顺利地穿过了针孔。如此灵巧,很难相信这一切都是由母亲的一双看起来粗糙笨重的大手顺利完成的。

想想,在那个年代,一位乡村的妇女如果心不灵手不巧,还真是不好混,因为一家老小一年四季穿的衣服、鞋子都要靠自己的一双勤劳的手去一针一线地做,夏天盖的床单,冬天盖的被子,也需要一针一线地去缝制,偷懒不得的。

棉鞋也好,单鞋也好,都是比较有难度的手艺活,也是个功夫活。母亲不仅心灵手巧,干活利索,还勤快,特别会规划,是统筹时间的高手,把零零星星的时间都用上,细致活、精致活放到白天光线好的时候做,粗糙一点的活计则放到晚上做。所以,我们也从来没见她闲着过,她也似乎忙碌得都没有时间生病。尽管是粗布衣裤,甚至还会打上补丁,但我们一家人都穿得整洁干净。每个人的单鞋、棉鞋,脚上有穿的,木柜子里还有备份的。

寒冷的冬夜里,和摇曳的煤油灯相呼应的还有一个铁火盆,明明灭灭的火星闪着,是把晚饭时烧的灶火用铁铲子掏出来盛在一个圆圆的铁盆里,用来取暖的。母亲做针线活累了,就往火盆里放几颗玉米或者黄豆,一会儿,就有玉米或者黄豆在火盆里嘭嘭响着,屋子里就充满了玉米或者黄豆的暖暖的香味,母亲眼疾手快地找出爆开花的,吹吹上面的灰,分给我和妹妹香香甜甜地吃,她也香甜地吃上几颗。

我们在暖暖的香气中进入梦乡,母亲洗把手,就着煤油灯继续纳着鞋底,一针又一针,偶尔停下,为我们掖掖被角,把我们伸到外面的小手放进暖暖的被窝里。我的梦里,经常响着母亲哧哧的纳鞋底声。有母亲劳碌的身影在,那些冬天的夜晚是暖的,幸福的,我的梦,也是暖的。

我们都还在香甜的梦里,在春天的许多个黎明,东边的厢房里就响起咔哒咔哒的声音,那是早起的母亲在织布。就着煤油灯朦朦胧胧的亮光,母亲坐在织布机上开始了她勤劳的一天。

我小时候喜欢看母亲织布,摩挲得美丽光亮的木梭在母亲双手中飞来飞去,手脚并用,配合和谐,经纬线交织,就成了布匹。关于经和纬的概念,我最早还是从祖母和母亲的口里知道的,而不是从课本上。乌亮的木梭里淌出来的线是纬线,织布机上固定的线是经线。织布机算是一个普通家庭里大件的家具了,课本里学过的《木兰辞》里面,木兰当户织的织布机大概也是这种样子的吧。

织布,是农村妇女繁琐、劳累又有一定技术含量的古老技艺。从白花花的棉花变成布匹,这中间要经过轧、纺、染、织等等一整套的程序,有些活计需要到乡镇的工厂里加工,有些活计需要人手多母亲和祖母两个人做不过来还要请要好的邻居帮忙。最主要的、更多的活计就是母亲做。织一次布,特别是花布,需要多少经线、纬线几斤,哪一种颜色的线需要染多少斤等等,需要母亲和祖母反复算计。母亲劳累辛勤大半个春季,差不多能赶出两个布卷子,背到集市上去卖,换些钱来做家庭的一些日常开销。

祖母也不闲着,夜晚的煤油灯下,满面皱纹、驼着背的祖母坐在纺车前纺棉花,是几乎定格在我记忆中的画面。纺线用的棉花其实是机器加工后的棉绒。从棉田里收回来的棉花还要晾晒上一段时间,然后在一种专用的大机器里去掉棉籽,再由一种专用机器处理,就成了棉绒,膨松、柔软、雪白,摸上去非常舒服、温暖。小孩子们总是忍不住把自己的小脸蛋贴上去,感觉很温暖美好。帮着祖母把弹好的棉绒搓成长长的棉花卷,是六七岁的小孩子都会做的活计。我手笨,但这种简单的活计倒是做了不少。

也可以说,在农村的每一个家庭,都是一个小型的多功能综合性生产加工厂,生产加工出一家人的生活日用品来。

昏暗的煤油灯下,纳鞋底的哧哧声、纺车的嗡嗡声、织布机的咔哒咔哒声,是那个时代里乡村的妇女们用勤劳的双手奏出的生活的交响,也许算不上大气磅礴,称不上悦耳动听,甚至也没有一些诗文中所写的诗意迷人,有些单调,有些急促,有些酸痛,但却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最熟悉也最亲切的声音,永远铭刻并回荡在我的记忆里。

一盏煤油灯在屋子的中央亮着,父亲伏在煤油灯亮光下,正在一笔一划地画画。

父亲的画,不是画在宣纸上,也不是画在油画布上,父亲是在一种名为皮箱其实是用木板打制成的箱子上画画。

一般是有女儿的人家给姑娘做陪嫁用的,那个年代里,皮箱是做得最精致的一种家具了,挂锁的,可以锁起来,可以放些生活用的细软,像好一点的衣料啦,一块香胰子啦,一点点体己钱啦,等等,装的都是一个农村女子辛辛苦苦慢慢积攒起来的所有贵重心爱之物。

名字叫皮箱其实是木头做的,也就是木头箱子。我小时候一直不明白,明明是木头箱子为什么叫皮箱。现在当然知道了,有钱人家嫁女是要陪嫁皮箱的,就是贵重的木头镶上皮子做装饰,互相保护,互为映衬,穷苦人家也要嫁女,也需要皮箱做陪嫁,只好因陋就简陪送个木头箱子。大都是普通的农村人家,木料也是一般的木料,很少见楠木、樟木、花梨木的。父亲接的这类活计,有时是翻新,有时是新做。无论是旧皮箱翻新,还是把新木板组装成新皮箱,两种活计都各有各的繁琐、劳苦。

父亲虽然脾气暴躁,但心灵手巧,能写会画,也算是农村男子中的细心人了。父亲受过教育,上到初中因为文化大革命断了继续求学路,也算是当时农村中学历较高的人。画画、做木工,都是少年丧父的父亲自学的,没有拜过师傅。凝神专注画画的爸爸的头附近,一会儿便吸引了两颗安静的头,那是我和妹妹的。我们喜欢围在父亲身边,看父亲画画。

那也是记忆里关于父亲的最温馨的时光了。那些个年岁里,父亲难得露出笑脸,而我们呢,我和妹妹可是大气不敢喘一口,走路也小心翼翼,怕惊扰了小小的灯焰,更怕惊扰了父亲的好心情,父亲边画画,便用他五音不全的嗓子哼唱着小曲——母亲不怕父亲的坏脾气,她会开玩笑地说,听,公鸭嗓又唱歌了。或者说,呀,调儿从南京拐到北京了,不赖。母亲笑着说的时候,父亲也不恼怒,也不受影响,依然自得其乐地唱他的小调,不管是否如母亲所说,调儿已经从南京拐到北京。我和妹妹看看母亲,都偷偷地笑了。

父亲在打制的新皮箱上画画,画鲜艳的牡丹,画我们谁都没有见过的凤凰,凤凰呢,要画两只,左边一只,右边一只,中间就是花开富贵的牡丹,红艳艳的喜人。左边一只是凤,右边一只是凰。父亲画得认真而专注,大冷的冬天里,鼻尖上经常会沁出细小的汗珠。

父亲有时也画梅花,画荷花,梅花是艳丽的红梅,有红梅报春的含义,但画在皮箱上的基本都是凤凰和牡丹,农村人没有多少文化,审美的眼光也高不了哪儿去,只不过是图个吉利、吉祥富贵的愿景而已。

画好画,等颜料晾干了,还要在画面上刷一层清漆,是一种无色、透明、发粘的液体,还有一种怪怪的味道。刷上这遍清漆,可以让画面很长一段时间都能保持鲜艳、不褪色。这一层清漆也是皮箱的最后一道工序了,等清漆晾上两天,崭新的皮箱就被订制的人家来人带走了。冬闲和春闲期间,做皮箱和画皮箱,这是父亲的主要劳动量。卖掉新做的皮箱和旧皮箱的翻新收入,也是家里的重要收入来源。

后来,父亲还发明了一种省事的办法,就是把凤凰的图案主要线条刻在硬纸板上,然后镂空,这样就不用每次画的时候都起稿了。父亲的这种画,颇有点工艺装饰画的性质。他其实并没有学过画画,也没有关于美术的书籍可读,都是他自己动脑筋琢磨出来的。所以,后来我上中学时,用省吃俭用的钱买回一本齐白石画集偷偷带回家,父亲发现了后,一贯节俭的他并没有因此训斥我乱花钱,一直把画集视为宝贝,翻看品赏,有时也临摹。

为家里重要的、喜欢的家具物什画上画,也是一种文化传承,只是,相对于明清家具上的那种精雕细绘,这种绘制实在是太简陋、太粗糙了。因为父亲会木工,又喜欢画,我们自己家里添置的新家具,比如放衣服被子的木箱子、木柜子、木橱子、木椅子、木匣子等等,父亲都会在一个重要的面上画上画。后来,我考上济南的一所学校,父亲还特意用胶合板为我打制了一个提起来比木板箱子要轻许多的提箱,并画上了几丛竹子。多少年了,这个箱子我还一直留着,里面装着一些旧信、旧信封以及刊载有我中学时代所写诗歌散文作品的样刊样报。

现在想来,父亲的暴躁脾气和经常阴郁着的脸,其实是那个时代烙在个人性格上的印记。谁天生就是坏脾气呢?我见过祖母病了的时候,父亲守护着祖母,细声细语地安慰着被病痛被打针惊扰的胆小的祖母。只是,我们那时太小,还一点不谙世情。

初中有两年的时间我是在外婆的村里学校上的,当然就住在外祖母家,堂屋里间的一间小屋,一张小床,小屋有一个很小的窗子,还是那种没有镶嵌玻璃的木窗棂,加上前面又盖了偏房,所以光线很暗,即使是再好的晴朗天气,小屋也是昏暗的。

即使是这样昏暗中的小屋小床,也并不是归我一个人享用,两个已出嫁的姨妈会经常回来住,谁来了就和我一起挤在小床上睡。一个人的时候是我最自在的时候,我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做作业、读书,用水彩笔涂涂画画,抱着闲书读到半夜。

当时外祖母家好像是扯了电灯,但又撤了,反正记忆中,大多数的夜晚是一盏煤油灯和我相伴,而且即使扯了电灯,乡村的电说停就停了,或者是白天一天都有电,晚上最需要电灯照明的时候,突然就停电了。

冬天冷,晚上尤其冷,做完要写的作业后,我便把学习的阵地转移到床上,读读背背。等所有的作业都做完了,我就看一些闲书。我所读的大都是章回体的小说,像《封神演义》、《隋唐演义》、《说岳全传》、《呼家将》等等,其实那年头流行港台小说,像琼瑶的、三毛的、亦舒的等等,女孩子们迷恋得如痴如醉,按说女孩子是不会喜欢读《隋唐演义》这类小说的,但我实在是没有更好的书看。所以也一本一本的看得津津有味。我还经常会读得入了迷,把外祖母的唠叨忘在脑后。她是心疼那灯油。也是,煤油是从村里的供销点上花钱买来的,那时人们还习惯叫它“洋油”。

这些书也不是我的,而且也来之不易,有的是借的同学的,可能还排了好几天的号才轮上,有的是我偷偷地从小舅舅的房间里拿来的。他爱看闲书,所以就四处搜罗闲书来看。我去他的房间偷偷地拿来,看完,再偷偷地放回去。运气好的话,能偷到一些好看的,像《故事会》、《民间故事》、《白话聊斋》等,运气不好的话,不仅偷拿不到书,还会挨几句训斥。

我专注地看着书,寒风在外面呼啸,我坐在被窝里,小小的煤油灯在墙上挂着,灯光摇曳。许多个晚上,我就这样一盏煤油灯相伴,捧书而读,读得眼倦了,神疲了,字花了,就下床去,用凉水抹一把脸,回到床上继续读,就这样一直读到半夜,才合上书,美美地睡去。

这样的书籍,所能给我的养料,自然比不了经典名着,但总算聊胜于无,给了我最初的文学滋养。有一些书还是半文言半白话文,开始读有些费劲,读着读着就流畅了,我的阅读速度,我的阅读文言文的能力,应该就是看这些书的时候练出来的。这些书通俗,故事性强,引人入胜,文字生动活泼,人物众多,刻画形象,而且有的章回中开篇诗词或结束诗词写得还很精彩,比语文课本上选的诗词有意思多了,我会多读几遍,或者干脆把它们抄在一个本子上,摘抄书的习惯,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养成的。

在煤油灯下看书到深夜,还有一个后遗症就是,第二天早晨起来梳头、照镜子,两个鼻孔都是黑的。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开始了在一所乡村中学读书的时光。

那所乡村中学建在荒郊野外,和各村小学校舍的那种“黑屋子、土台子”相比,简直就是豪华:校舍崭新,桌椅崭新,还有大大的明亮的玻璃窗……唯一的缺憾是:第一年上学的时候,还没有扯上电。

都是寄宿生,晚上是要上两个多小时的晚自习的。不少老师在学校里也有宿舍,晚自习的时候,经常到教室里巡视一番,同时也方便爱问问题的同学及时请教,解疑答难。

每到晚上,前后位两张课桌并在一起共用一盏煤油灯。当然是那种带玻璃罩的煤油灯。于是,一盏煤油灯下四个头在课桌上安静地伏着,大家在安静地学习,做作业,预习或者复习,教室里充满了钢笔尖在作业纸上的沙沙声,翻动书页的声音,小声的诵读声……也有人嬉笑谈天,但这样的同学很少,再说也影响别人学习,周围的同学会皱眉、白眼相加。

在当时,农村的男孩子脱离农业户口有两条途径,一个是考学,再一个就是当兵,当兵的目标是能够转成志愿兵,运气再好一点可以提干,运气更好一点就是考上军校。农村的女孩子脱离农村户口就只有考学这唯一的一条路了。这是一条拥挤又艰难的独木桥小路,所以女孩子学习起来更刻苦、更卖力、更废寝忘食。

农村家庭的孩子,兄弟姊妹有五六个的家庭,能够坚持上到中学已经很不容易。特别是女孩子。祖父母那一辈的都是重男轻女的,父母们这一辈也是大部分都是重男轻女的。在一个家庭里,看起来父母是疼儿也爱女的,可到了关键时候,就分出轻重来了。家庭经济条件差的,供不起两三个孩子同时读书,肯定会让男孩子接着读,女孩子中断上学,帮父母种地、做家务。除非男孩子实在学习成绩差,一点升学的希望也没有。一步步读到乡镇中学来,大都是学习上的佼佼者了,我至今还记得,一个女同学因家境困难中断学习时,哭得红肿如桃子的眼睛;也还记得,一个学习好长得也好性子也刚烈的女同学,不愿意接受父母兄长威迫的“转婚”,偷偷喝了农药,虽然发现后被送到医院抢救,几经折腾,青春的生命还是陨落了。

像我所生长的小村庄,属于中等大小的村子吧,我上小学3年级上学期时,班里还有三四个女生,下学期则只有我和同位两个女生,等我上到小学4年级的时候,班里20个学生中,我是唯一的女生,5年级是到邻村上的,因为村小学没有5年级,一块考到邻村的有9个,一年学上下来可能最后只剩下两三个了。我在邻村的小学没有读完5年级,倒不是辍学,是转到外祖母村里上学去了。外祖母村里有联中,联中大约是联合中学的意思,一村为主,附近的几个村子联合办的。想想,我能够坚持下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我的不少女同学辍学后,家里就忙着给找了婆家,有的还要了很多彩礼,为了堵住家里哥哥或弟弟定亲造成的经济漏洞。后来我读到鲁迅先生的话:“……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不禁眼角湿润,潸然泪下。母亲就是自己默默地、任劳任怨地肩住黑暗的闸门,放文化与知识的光明进来,给她的孩子。

考学,考一个不错的中等专业学校,几乎就是大家唯一的目标。为了这目标,大家把课本细致地啃了一遍又一遍,做老师为我们油印的各种练习卷子。每个人自己也搜求升学考试的复习资料。教室的晚自习结束后,大家会把学习的阵地转移到宿舍。有的同学就用碳素墨水瓶做了简易的煤油灯,从家里弄回来一点煤油,就着煤油灯小小的光焰挑灯苦学。大家都是在为自己的未来而学习,为自己光明的前程而学习,快快乐乐地学习,自觉自愿地学习,互相较着劲地学习,几乎没有什么娱乐,一寸光阴一寸金,谁也不舍得用自己宝贵的时间去娱乐,虽然种种条件艰苦,一点也没觉着苦。这多少也暗合了木心所说过的,那种吃苦也像享乐的岁月,便叫青春。

刻苦学习之外,偶尔也看点课外书,对,就应该叫课外书,不是闲书。比如《全国中学生优秀作文选》、《中学生数理化》、《中学生天地》等等。不是订的,是在县城的邮政报刊中心买的,用父亲给我的一点菜金一分一毛地积攒下来的。我对文学和写作已经有了一点兴趣,其实在这之前,我一直是钟情于美术的,成为画家,一直是我的理想,在买课外书时也捎带着买本文学期刊,像《散文》、《散文百家》等,这些书是课本之外的珍贵养料,我贪婪地咀嚼着,品味着,同时,也为我打开了一扇小小的文学之窗,尽管在升学的沉重压力下,这扇窗外的世界是多么遥遥难及。

几年的苦读苦熬,我终于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中等专业学校。

虽然不过是中等专业学校,但那时还是国家拨款负责学生的各种费用,身份是干部序列里最低级的干部身份,而且毕业后是包分配的,也就是说,考上学基本就等于有了国家干部身份和铁饭碗了。关键的是,实现了从农村人向城里人的身份转变。用我老家后院三婶的话说,就是鲤鱼跳龙门。当年暑假,就到当地派出所办理户口迁移,然后,村里把我原本划归我的名下的责任田收走了,大约,我的名字也被一笔注销了,从我生长了十多年的小村庄。

我没有伤感,至今想起来,我也只是欢欣、庆幸,偶或是一点苍凉。我是女孩子,亲眼目睹过太多农村女性的种种悲惨、悲哀的故事,我知道了,农村里也并不仅是乡风淳朴,还有重男轻女,还有换亲以及其他一些种种陋俗。

寒暑假回到家里,煤油灯依然是我夜晚的陪伴。家里的经济条件也有所好转,我和妹妹住在新盖的东厢房里,东厢房的南面墙上开着明亮的大玻璃窗,窗下安放着父亲亲手打制的写字台,自己的家里终于扯上了电灯,可,电依然是经常停。煤油灯还不能淘汰。我的写字台上已经换上了带玻璃罩的那种煤油灯,与原来灯焰如苍蝇头的煤油灯相比,也算是鸟枪换炮了。

晚上,我在灯下读书、练字、写点东西。书,当然也并不都是闲书,其中就有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教材。虽然已经不再有升学的压力,同学们也大都乐得满足于60分万岁,但我并没有放松对学习的坚持,学校的阅览室和图书馆是我课外常去的地方。有几个有远见、好学习的老乡觉得毕业后中专学历太低,就想方设法办理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我也一块跟着报考了热门的财经类专业。那时候一年安排两次考试时间,分别在每年的四月份和十月份。

暑假时,白天在地里劳作了一天,已经很疲累了,屋子里闷热,蚊子也多,嗡嗡声不绝于耳,我和家人在河岸边凉爽一会,就一个人回家苦读去了。确实是苦读,财经类教材不好学,特别枯燥,学起来吃力,关键是我不怎么感兴趣,我的兴趣在文学类书籍上,任何一本文学类书籍我都看得兴致盎然。人钻进蚊帐里,又闷又热光线又不好,有时就只把头伸出蚊帐外,书也放到外面,趴在床上看一会,这样就比较容易睡着。其实,我是经常看着看着书就睡着了,书页上的字印在了我的脸颊上,第二天早晨时还能看得见。

寒假就比较舒服得多。是农闲季节,不用去田地里劳作,白天也就帮母亲打扫卫生、准备过年的吃食,也纺过几次棉花,但是,我实在是心灵手却笨,没有学得技艺娴熟,还有其他的一些针线活,像缝被子等等,我基本都不会。反正我已经考上了学,母亲对我没再进一步要求。要命的是,我是地道的左撇子,织毛衣也没有学会花样,当时说,织毛衣是城市工作的女性必会的手艺。幸好后来时代进步得快,机器织成的种种花色、样式的羊毛衫、羊绒衫等等接踵而出,只要花钱就能买到,不劳母亲替我“忧患不已”了。这样我就有了更多的时间读书、写毛笔字。我已经爱上了文学。尝试着写些诗歌、散文什么的,并向一些报刊投稿。上学的那几年里,我也在《中学生报》、《作家报》、《齐鲁晚报》等一些报刊发表了不少诗歌、散文作品。所得的一点稿费,也都买了书,当然是像《歌德诗选》、《呼啸山庄》、《安娜·卡列尼娜》等等经典书籍。书,依然是我珍贵的食粮,是我仅有的财富。

渐渐地,读书成了我的最爱。停电的时候,依然是煤油灯,这多少年的老朋友啊,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的读书时光。我读书的习惯大约就是那时候养成的。

有时候想,即使我没有爱上文学,我还是会喜欢读书的。

想起这些,我总是感恩于母亲的开明,母亲的大义。因为我的外祖父对学习不重视,重男轻女的思想又严重,作为家庭长女的母亲没有上过一天学。母亲自己不识字,没有文化,便自觉地让她的孩子都有文化、有知识,即使她自己忍受多少劳苦、辛酸,甚至是屈辱。母亲鼓励我们好好学习时常说的话就是,孩子,你们好好学,学到了是你们自己的,我和你爹砸锅卖铁也供你们上学。

这几年,农村用电普遍了,也很少停电了。偶尔停电,可能就用蜡烛应急了。煤油灯是再也找不到影子了。

它们总算是真正下岗了。

我在城市里安了家,开始是孩子小,回家不怎么方便,等孩子上了学,功课紧张,双休日还经常上个课外班等等,回老家的次数也比较有限了。

有时候想起煤油灯下的那些时光,恍惚如昨,又遥远如梦。

小小的煤油灯,亲切而温暖的亮光,亮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支在我心里的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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