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

作者: 家村 2014年12月06日散文随笔

从小在山沟里长大,没有走过像样的路。童年在羊肠小道上奔跑,看见的是满山坡风吹草地见牛羊的风景。在故乡的草坡上晒太阳,向山谷的小镇望去,有一条宽绰的大马路,偶尔有大汽车经过,扬起的沙尘落定后,是一条黄色的砂土路。这条路以东以西的世界,我很少去过。

开始坐上汽车往城里走,也是在快要中学毕业的时候。小镇每天有发往县城的班车,是天目山牌的小中巴,后来有了华西汽车,十几个座位,经常憋满二三十人,像插玉米棒子似的。

往县城的路必须翻越一架丰泉山,汽车在草坝、东营的密林中穿过,阳光照着车窗玻璃,反射过来的光线沐浴我的额头,密林泛着闪烁迷离的光阑,秋天底水恣肆,泉溪流淌,让我心旷神怡。经过这座海拔落差超过300多米的高山草甸,汽车便夹住冒烟的尾巴,直溜溜地驶入抛沙河坝的平川大道,路边的柳树一排排整齐列队,刷刷地向后退去,仿若时光的风在过去的隧道里对每棵树进行检阅。

这是我看过的最美的风景,就在县城以西的这片大平原里。青青的麦苗和菜秧占据着一片平畴,庄稼葳蕤,菜园葱茏,农民骑着自行车上田间劳作。这里车来车往,许多车在这里经停,加油,加水,吃饭,歇脚,从这里坐车,就可以去更远的山区以外的世界。我常常在梦里,梦想着这一天。

15岁我去外地念中专,坐过各种各样的汽车,在汉王读卫校时,还在周末坐三轮车改装的大篷车进城玩。三轮车载着我们颠簸在并不平整的甘川公路上,马达的突突声听得耳鸣时就到站了。冬天时从帆布缝里漏入车里的风,像小刀刺骨。

后来,我去省城念书,放假时坐火车,普通硬座的半价票。最喜欢占据一个靠窗户的座位,在火车飞驶的时候,张望窗外的风景,看经过的城市和村庄,山峦和河流。火车窗户,就像世界的眼睛,与我相觑视,相擦肩,回眸一过。这种匆匆而逝的美好,让人很留恋。火车经停的每一个站台,总有上车下车的人们,送行的人们,挥别的衣袖和难舍的泪水,总触动我的心底掀起一层波澜。

风景在窗外不断变幻,像魔术世界里的表演,不同的地域,带给我不一样的地理认知。坐着注视窗外,就可一览世界的别样风貌,窗外是流动的风景,仿若置身一条浪花奔腾、千姿百态的河流。

这时候会有一种物由心生的感觉,从目光抵达脑海,然后又抵达心灵。窗外的风景和物事,再一次唤起我们沉睡的记忆和思想的花朵。如潮的思绪哗然间翻涌而来,不可抑止,泛起我们心灵底处那一汪湖水的涟漪。那时候喜欢诗歌,便觉得每一眼看见的风景,都是一首诗,都是我静处一隅冥思奇想发现的诗意,有无穷的美和秘密。

2004年,我在旅游公司打工,长期坐在火车上四处跑,坐上火车到深圳,去山东,窗外的风景和辽阔的平原,流动的风景美不胜收,尽入眼底,也给我旅行体验最意外的视野收获。有一次从烟台坐船到大连,夜幕笼罩时离开霓虹闪烁的海岸,汽笛悠扬,海风习习,在甲板上看浩淼无垠的大海,感觉自己在海洋的中心,朗朗的月色照着夜旅的邮船,照着离乡的游子。那种思念故乡的滋味,有一点海风打起海浪的咸味。人不是永远在故乡就爱故乡,而是只有离开故乡,才会更深地回味、思念和懂得故乡。

第一次坐飞机是从西安去海口,气压高,天气暗,正好坐在窗口也没有看见书中所描写的空中俯瞰的大地。所幸在一次从丽江到西双版纳的飞机上,看见梦寐的红土地,皱褶起伏的山梁,平面像生物课本上绘制的植物茂密的根须,荧光闪闪的江河,逶迤如带,就像舞动的银蛇,暴发出扭曲中肌肉绷紧的生命力,让我的灵魂感到被震撼,被撞击,头脑嗡嗡直响,陷入幻觉的迷境而超然物外、忘乎所以,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蓦然发现自己心灵的富有,和自己也不曾发现的心事。原来,在我的心中,整整装下了我从那条山沟到城市的所有历程,以及掠过眼前的风景,我并没有遗忘,只是暂时寄存在脑海的库房里,任它藏窖,厮磨。

直到在我又一次踏上旅程,坐在某个窗口端望别处的风景时,我不看书,也不与人去娱乐闲聊,而是就坐在车窗旁,注目被拉成带状的田园风光、村社城镇,注目全身而退的树木、河流和电线杆,各种寺庙,亭楼塔。慢慢地,在享受孤独与身处人群却超然于无人之境的美好与静谧里,才会擦去尘封心灵之上的岁月之尘,才会打开久闭不言的心扉之窗,向风景倾诉,与风景对话。

我喜欢窗口,在兰州大学7号楼公寓的726窗口,一眼就可看见密密麻麻的市井楼宇,一抬头就能看见有些荒凉令人黯然伤神的皋兰山,灰秃秃的山峦上,有可以绘出坐标的大树与小林子。我最喜欢在茫茫大雪中从窗口眺望城市,这个时候,雪的情景会带我还乡,大雪覆盖着城市的楼房,就像覆盖我们的麦草垛,就像堙没我们乡村的场院。烧暖气的锅炉,在雪中的浓烟,让我想起老家的炊烟。

我更喜欢火车,它的速度最适合看风景,和看风景的心情。能看清窗外,又能在欲看清和回眸眷顾时,像雾像雨,扑朔迷离,若隐若现,从一个个黑点上模糊了,消逝了,这种意犹未尽的欣赏,更容易长久地把印象沉积在心底,甚至念念不忘。

在城里的生活,因为地震我曾搬家到城中村居住四年,窗外的两亩多空旷地里,每到夏天就是一片深茂郁葱的玉米林,陪伴我在最燥热、拥挤又吵闹的杂院里,独享一份碧绿的清凉,又度过命运里那段失落、沮丧又晦暗的时光。

住在高楼以后,我闲暇无事喜欢从有限的窗户视角里观望鸡峰山,在冬天的大雪中静观东边的梁山上美丽的雪松、雪柏,尽管只是梁山的一个断面,却是我最在乎的风景。

海子说,谁还会为闪电般的幸福而欣喜若狂。城市生活像一台永不消停的发动机,每个人都在快节奏、高效率的环节中拼命挣扎,碌碌不息,早出晚归。已经很少有人抬头仰望过星空了,也很少还有人愿意与时间消磨,而把最好的时光用在专心地来欣赏窗外的风景了。

街市喧嚣,光阴催老。尽力的奔波,或许也没有换来梦想幸福的结果。何必不停下来,何必不随意些,放下繁琐的事务,精神的枷锁,放下理想的图纸,欲望的奔逐,还像烂漫的少年那样无忧无虑,认真地看一会花草,听一阵清风,望一眼星辰。世界上最难做的事,其实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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