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草

作者: 钱红莉 2015年12月20日原创散文

可能是单位建的房子吧,楼距大得奢侈,慢慢地,大片空地变成了养眼的草甸子,不过是乡下见得多的,一年到头匍匐在地的,很普通的草。它们实在顽强,拼命挣脱地砖的束缚,偏要把纤长的草穗子伸到路上去,宛如一个个顽皮的孩子,在你平常散步的路上,伸头伸脑地绊住了你的脚……

秋天深了,露水一日盛似一日,草穗子悄悄把自己变成了绛紫色,一根根铺在灰青色地砖上,实在好看。偶尔拽一根,把叶子捋掉,放进嘴里,是故人一样的甜……

多年前的深秋,阳光很好,村里的女孩子闲不住,都要外出砍柴,以备冬天烧灶。当田埂上、坡地上所有的蒿子、蓼子被砍尽,我们依然闲不住,把目光投向山岗。山岗上处处草皮丰厚,我们耐心地,一锄一锄地刨……枯萎的草根被锋利的锄头平行切断,发出明脆的声响,像小石子与小石子的碰撞,在秋风里荡来荡去。无须几小时光景,被锄起的草皮堆在那里相当可观,也不过是回家当一把火烧了……被点燃的草皮,在土灶里噼噼叭叭,呼啸而去,烹熟的不过是一餐餐普通的饭蔬,怎如今,回味起来如此甘香如饴?

也是多年前,当读到海子的《四姐妹》:

高高的山岗上站着四姐妹

所有的风都向她们吹

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不知怎么搞的,锄草的日子刹时浮现--也许,海子小时候也有为妈妈去“高高的山岗上”锄草皮的经历。人只有在长风邈邈的深秋,在“高高的山岗上”,内心才那么荒凉无依。

如今,在城里居住多年,也不大有机会见到草了,即使遇见,也是那种昂贵的泊来品,气质里有不容人亲近的冷傲,罢了罢了,两两各不相干,还是低头走自己的路吧--直到有幸居在大面积的草中,每天呼吸着只有草才能散发出的特有的甜味。尤其雨过以后,泥腥味与青草味手挽手一起走来,既扑面,又醒神,五脏六腑里都布满着这种繁盛的气味,不得不加快唤气的频率,似乎不这样,就是浪费,宛如面对一桌美食,若不趁机下几筷子,就太辜负了胃肠。这个比喻打得真是拙劣--概因成年累月在家养育小儿,人几乎锈过去,语感不再,想要过上读书写字此类的精神生活,几乎不能。

--不知道站在长窗前望草,算不算得上精神生活?就那么站着,什么也没想,只看着被鹅卵石隔开的一垄垄草,一天天里悄悄地变化着,由浓绿转浅黄,似乎盛意不再,萧瑟重来。房前房后的草甸子上,偶尔也点缀几棵桂树,比过二楼的肩,直往三楼的高度攀去。这一时,正值秋桂花季,把前后阳台的窗户敞开,接受风去风来--无论是洗碗或者拖地,人都无时不刻地在沐浴着香味的洗礼,简直晕乎乎的。平素视为苦役的家务活,此刻在桂花的芬芳里做起来,痛苦也减轻了几分。好闻的味道确实可以给人减愁,使人忘忧,何况还有大面积草的相伴。

天天被草包围,心也能渐渐收起来。草甸子是另一种形式的音乐,固体的,摸得着的,闻得出香味来的音乐,一日日等在那里,安慰人--是的,没有什么时期比现今更形容枯槁更心神俱疲更需要安抚的。觉着一天里最大的安慰,是在把球球哄睡,坐到南窗前把电脑捣开,趁开机空隙,扭头看一眼草甸子。

就是这一刻,也值千金。还是多年以前,在小城的时候,从一份诗歌刊物上看见关于草的一首诗,被深深打动,直到如今,还记得那首诗的作者名叫王长军,黑龙江人。把这首名曰《想想草的一生》的诗抄下来:

想想草的一生

我们还有什么念头不能茂盛?

我们被草包围着

拯救着 喂养着

草的暗示既单纯又简介

草以一种微微的清苦提醒我们

在我们咀嚼日子的时候

枯荣的 不仅仅是时间

所以吃草长大的哲学

就很肥壮

犹如一匹马从栅栏冲出

生命是什么 除了奔跑和劳作

马什么也不说

我们拥有生命 并且拥有草

在草中 我们被浆果照耀

被虫蚁簇拥在叶露中我们

发现了艺术 这使我们懂得了

和草在一起 火最先熄灭

一个人的时候,重温这首诗,特别苍茫,似乎抓住了一脉温存--原来,人人都是独自面对,独自过去的。纵然,人与草一样卑微平凡,但只要精神不灭,最终熄灭的却是貌似强大的火焰。

我天天看草,草却一点都不骄傲,只自顾自地长着,由丰茂到萧瑟,然后就是冬天了,大雪覆在了身上,即便冷,也不做声,它就这么能忍得住--忍着忍着,春天眼看就到了,小河解冻,青蛙出洞……大地上但凡有一口热气的东西,都有了希望。曾经以往,屡屡为球球所纠缠,总是恨恨的,脾气一日坏似一日。而今,都一口气吞了--何尝不能将自己幻化成草?孩子不过就是覆盖我们的一场大雪--忍个三冬四夏的,就那么难吗?

一个妇女无论清晨还是黄昏,都比较温和地推着或抱着一个异常顽劣的孩子在草甸子间穿梭来回,也偶尔歇一歇,坐在石凳上,想,也不过是--时移事往,中年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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