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湘江

我还从未去过湘江。熟悉湘江，缘自周姨，自小就从她的故事里无数次听到湘江这个名字。

周姨是长沙人。她个头不高，瓜子脸，一双大眼睛，一头秀美的自来卷。她说起话来总是浅浅地笑着，听着她说长沙普通话，感觉很特别也有味道。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住的是工厂的平房，长长的一排房子，一般是十二户人家。因为是邻居，在没有人跟我玩的时候，我就常常跑到周姨家去串门。那时，周姨还没有生孩子，她爱人是清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在厂里当工程师。敲门进去，看她做事、看她读书、看她喝茶的样子都与北方人不同。周姨与周围大多数邻居忙碌、嘈杂甚至家家几个孩子的生活不一样。她不爱串门，也极少见有什么人来找她闲聊。夏天的傍晚，家家户户都搬出个床板或把凉席铺在地上乘凉，在门口邻里们热闹的闲聊中，总也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见她的身影。

儿时记忆中我所知道的外面世界，最远的地方就是长沙、湘潭，还有那里的一条大河湘江。听周姨讲话，从没让我感到自己是个孩子。现在想来，一个人远离故乡、远离亲人，化解乡愁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一个小听众给她讲自己的故事吧。

周姨很爱干净、很勤快。从我记事起，她总是把屋里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每次去她家，周姨总是怕我的手把她家的床单搞脏了，见我进屋赶紧让我坐到一张小竹椅上。她爱用檀香皂洗脸，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经常见她端着一个玻璃罐头瓶子喝茶，绿绿的茶水在水杯里泱泱的漂着，很好看的样子，茶叶占了瓶子的三分之二，茶叶的秆很长，每次喝完茶，她都要把茶叶一片片吃掉。她说，家乡的人都是这样，她让我尝，我却只能尝出一股苦味儿来。

周姨父母去世得早，从小跟着哥嫂长大，家境不太富裕，但她很爱读书。家离学校很远，一个女孩子上学，刮风下雨都要走到学校去，乡村的泥路，举个大油布伞，深一脚浅一脚，但她从没觉得苦，反而感到读书是件很快乐的事。那时候，嫂子说，女孩子迟早还不是要嫁人，上学没有用，可她功课好得让老师舍不得这个娇小的细妹子，老师亲自到她家里说服哥嫂继续供她读书。

那时，一边听着她的讲述，一边展开懵懂又贫乏的想象力，根据她的描述在脑海中描绘着遥远的湘江，密布的河网、金黄的稻田，风雨中那个举着大油布伞、挎着布书包、穿着花布衣衫的小女孩。以后的很长时间里，这个场景多次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头一次在文字里读到湘江，是在湖南作家何立伟的散文里，再后来，在电视散文《一个人和一个城市》中通过何立伟的介绍看到湘江，宽阔而奔涌，橘子洲头矗立在湘江，让人称奇，不由得使人想起“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竟有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江河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就是这条湘江，让远离故土的周姨日思夜想。她在以自己的方式怀念着故乡的河流，怀念故乡的生活，尽管她离开长沙去陕西上学、工作、成家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秋天开始落叶的时候，有消息传来，年过古稀的周姨走了。

周姨走了，连同她一生都在梦着的湘江水，隐没在历史的深处。

遥远的湘江水啊，带着游子的故园梦，不舍昼夜，静静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