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的无字天书

作者: 苏伟 2015年12月22日原创散文

昨日临近中午的时候,接到父亲来电,他告诉我大姨病逝。当时我正在写一篇评论,刚写一半就被大姨的死讯拦腰截断,就这样那文只有上肢却无下体,成了如人样的残疾,挂立在电脑屏幕上,一动不动。

对于大姨的死,我心里早有准备,知道这一天的到来只是时间问题,并无什么过分的祈盼和默祷。她从突发老溢血深度昏迷至今已有两个多月,其间虽然病有好转,部分意识恢复,可用呻吟表达疼痛,但一直无法顺利进食,仅凭镇定药剂和营养液维持生命。

时间像吸水的海绵,吸干了大姨体内的一切养份,肉一天天减少,皮一天天干枯,头发一天天脱落,躯干一天天萎缩,骨头现出原形,森然地立着,她脸上的愁容深至悲苦,随着嗓子眼中微弱发出的犹如细雨一般呼唤的声音:“妈呀——哎哟哟——哎!” 依稀可见孤鬼的影子。

面对生无望、死难猜的大姨,亲人们不甘忍受病痛对她的折磨,希望她早点“归天”,了结残生,有个圆满的收场。

可这生命垂危、奄奄一息的大姨,就是难以咽下一口气,悲绝地死去。她究意有什么未尽的心事抑或欲罢难休的牵挂,让人这般费解和焦虑?

还是在大姨病情稍有缓解的一个夜晚,在药物的作用下她渐渐苏醒,微睁着双眼朝上看,一盏明灯放着光芒,扫淡了夜的浓度,给阴冷的房间镀上了一层亮色。这如梦境一般静谧和柔美的灯光,迷乱了大姨刚刚恢复的那点意识,让她一时难以辨认身在何方以及生死的界线,她的腰身一耸挣扎着想睁大眼晴看个清楚,却被突然袭来的困倦和疲乏合上双眼,沉沉睡去。不一会儿,她又挣扎着动了一下,头顶夜灯,微微张开的嘴唇被灯光擦亮,衰败的痕迹赫然在目,仿佛劲风吹裂的地皮,上面粘着枯黄的草根和蜷缩的树叶,焦急地渴盼着一场及时雨从天而降。

见此情景,在旁陪伴的女儿用棉签蘸着水滴涂上母亲的双唇,而后轻声唤了一声“妈” ,闻声而醒的大姨再次微睁着双眼,先是呆呆地向空处张望,目光所及之处她看到了亮光,随之那盏灯旋转起来,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似白雾茫茫,似星儿闪耀。

这是一种神奇的力量,魔力般召唤着大姨从不明真相的世界,依靠一盏灯的力量,向着自以为光明的地方探索着爬行。她僵硬地伸出手摇晃着像要抓什么,女儿将她的手迅速地递了过去,母女俩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一只枯黄的手连着一只白润的手停在空中,造出枯木逢春的情境。此时,一个声音像发芽的枝叶沿着手的温度缓缓地扩散开来:“老大呢?我要老大!”“妈,老大睡了,他熬了两夜,撑不住了。”“我要靠老大,你们别——别得罪他!”

说完自己想要说的心里话,大姨的嘴咂巴了两下,便又昏昏睡去,灯光柔和地洒在脸上,在头顶亮出一个圈,黑白对半,一边连在白昼,一边连着夜晚,消融在钟表的滴答声中。

夜漫漫,梦悠悠。

大姨发病前宠着爱着护着的是她的大儿,病中念着想着挂着的是她的大儿,梦中追着寻着找着的也是她的大儿。她的大儿就是那盏灯,那个梦。生靠大儿养老,死靠大儿送终。

围绕着大儿,大姨40年的守寡终于在80大寿的宴席上赢得嘉奖;围绕着大儿,大姨丧子又死了儿媳的心伤终于被门庭的热闹抚慰着痊愈;围绕着大儿,以往大姨因贫穷而遭受的屈辱终于在人的叩拜和礼赞声中悄然隐没。

好一个光宗耀祖的大官儿子!好一个教子有方、功德无量的母亲!

寿席上的大姨一身红绸唐装,手拄龙头拐杖,满头银丝,满脸堆笑,双眼圆润,似有福光满盈,坐在由红、黄、粉三色康乃馨组成的“福” 和“寿” 字正中,耳闻《母亲》的旋律,目睹众客的豪饮,喜乐之情溢于言表,不禁发出“咯咯咯——咯咯咯” 的笑声。

这时的大姨与我记忆中的大姨完全两样,让我倍感“陌生” 。俗话说的好,患难见真情,害病见人心。对于固执又倔强的我,大姨留给我的印象,总是连着苦难岁月,定格在诗意的记忆中。

那是16年前的往事。当我得知大姨家因家庭矛盾导致三儿媳服毒自杀,丢下一男一女两个处在幼年的孩子,要她充当“母亲” ,置换身份替儿抓养他们时,我的心里翻云覆雨,久久不能平静。我想:这苦命的大姨,因一桩包办婚姻,错嫁了人,17岁生育40刚冒头就不幸死了丈夫守了寡,五个儿女大的未成年,小的嗷嗷待哺,她以泪度日,白天背着婴孩上地干活,夜晚以体温为其取暖,家境这般贫寒,缺衣少穿,缺吃少喝的,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好在她在众亲戚、众乡亲的相帮中将儿女挖屎挖尿养大,为此,她愁死了我的外公,苦惨了我的外婆。艰难岁月好不容易过去,在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花甲之年,大姨却又遭受这样的意外灾祸,深陷苦海。被惆怅染白了头发的大姨,如今变得像《秦腔》中的三娘一样孤苦伶仃,如果我的外公地下有知,他怎能安息?她又将如何面对八旬老母,安顿那颗苍老无泪的心灵啊?

出于无法遏制的悲悯,我常给大姨用自行车推去面粉、土豆、胡麻油等食用物品,陪她聊天,听她讲过去的故事。在她的讲述中复活了外公既传奇又悲苦的一生,还原了几十年前那段艰难生活感人场景:大姨痛失丈夫,肩扛养儿育女、打理整个家庭事务的重任,在前路茫茫无依无靠不知如何行走的黯淡日子,外公隔三差五地去看大姨,常常席地而坐,在院中月下的牡丹花旁,神情专注地讲起《杨家将》来,蛐蛐唱着欢快的歌,花香在凉爽的风中四处飘荡,四周一片静寂,空阔的天际更显月光的洁白,人心的纯真。在这白茫茫真干净的月下院落,听老父演说杨门女杰赤胆忠烈,保家卫国,视死如归,豪气冲天的传奇故事,大姨深受感动,浑身躁动,脸颊抽搐,眼眶发热,情不自禁地淌下泪水。滴滴泪水在月下串成一条白灿灿的丝线,连同母亲即使刮骨切肉也在所不惜的爱,被大姨用来缝补孩子衣裤上那张口的破洞,最后以补丁的形式显示着穷人的身份,演绎现代版的《杨家将》。

面对身影孤单、默默流泪的大姨,外公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劝女儿坚强面对命运打击,实属多余,他知女儿的柔韧;劝她改嫁摆脱疾苦,也不现实,他知女儿的处境;劝她逃生自创世界,更无可能,他知女儿的实力。左想无路,右想无门,想来想去只能原点挪移,既然如此,那就利用穷人的丁点自由,在属于自家的地盘上扯下月光,借着花香,把自己的辛酸写在天地间。于是,外公掏出烟盒撕下锡箔纸,用钢笔在背面写道:天地不嫌贫,农人也是人。月亮似故友,花香替我云。

素有山寨“济公” 之美誉的外公,每遇困境总能利用自己的才情,把现实的忧虑变作燃料,把消解忧虑的希望换为火苗,经他灵言妙语的点引,火便会悲壮地燃起。火啊,火!你来得多么及时,你燃得多么有力,是你温暖了穷人的心,是你烘干了穷人的泪,是你驱走了穷人的愁。在你的鼓舞和感召中,穷人才减缓了向下坠落的速度,有了向上冲搏的自信。火焰升腾,发出噼啪响声,仿佛战鼓隆咚,号角长鸣,杨家布兵摆阵,为了家国兴亡,决战一场。

此时的外公,不仅是大姨的生身父亲,更成了她的启蒙老师。经他的培育和点化,不通文墨、不识一字的大姨也诗性大发,浮想联翩,灵魂扬起孤帆,向着生命的巨流暗礁,勇敢航行。

听完大姨的讲述我才明白:在大姨的心里她是十分渴望掌握文化知识的,她并不甘心做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家庭妇女。她想写书,写自己,讲故事,做书中的女王。大姨的心比天高。所不幸的是,她的出身和家庭,她的经历和遭遇,犹如漫天雾霾,扑灭了她的梦想,让她成为今日的“灰姑娘”,一个连在梦中都想着写无字天书的夜游者。

这部无字天书何时可成文?永无指望。

几年前,我与大姨谈天,大姨给我讲,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可惜自己不会写,她便请求我让我写写她。我对大姨说,还没到时候呢,到时候了我一定会写的。

结果,在我未有打算写她之时,她就突发病情不得救治,死了。这让我百般纠结,陡增压力,在写与不写之间久久徘徊。我如不写,觉得对不住大姨,她毕竟对我寄予过希望。我如写,又觉得她似乎已淡忘往事,再也不愿直面那些铸就意义,诠释存在的苦难,而是转移精力,当大儿为资本,过起了“豪门阔太” 的生活,自以为眼前的幸福就是一部活“经典”, 上下把玩,左右翻捣,尽情咀嚼了。对此,我追问自己:你有必要写她吗?

但当大姨病中那揪人心痛的呻吟声“妈呀——哎哟哟——哎”,穿越万水千山,回旋在我的耳际脑畔,令我心烦意乱,难以忍受的每一时刻,我才知自己已背负一个孤魂在行走,不管我怎么努力想抖掉她,都难以如愿。

“妈呀——哎哟哟——哎”,“妈呀——哎哟哟——哎 ,“妈呀——哎哟哟——哎”,一声接一声的呻吟,又似一声接一声的呼唤,拖着死亡的影子,跳荡,舞蹈,舞蹈,跳荡,就是不肯消失,隐去。人都讲,大姨的命太牢了,像浸水的藤条富有弹力,一弓身,一天过去,又一弓身,一夜过去,不觉间已有60多个日日夜夜。60多个日日夜夜,无数次的呻吟,无数次的呼唤已然变为魔咒,令生者毛骨悚然,惊心动魄。

在这声声呻吟、声声呼唤中,一切尘世的荣华富贵,全都灰飞烟灭,一切功名利禄,全都烂成泥浆。唯有祈怜求生、欲活但却必死的可怜老太婆,才是大姨真正的存在。

在这世上活了81个春秋,悲喜交织、一言难尽的大姨,在断气的瞬间,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下。那么,就让我来画圆她那残留的迷梦,兑现自己曾经的承诺,悲情地写下此文,祝愿她老人家在悲剧变喜剧,喜剧变悲剧的无字天书中安息吧!

大姨,有您梦想的无字天书在,您就不会像野草一样速朽、腐烂,被人快速遗忘。请您收起您那丧钟般的哀鸣,握紧手中的龙头拐杖痛快上路吧,外甥在此送您老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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