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们

作者: 钱红莉 2015年12月24日原创散文

扁豆米遍身乌黑,侧面有一弯白牙,像雏鸟的嘴,随时有张开的可能。头天晚上把它们浸在温水里,第二天看,浑身虚胖。一把捞起,湿湿地埋在弃用的脸盆里。盆里有土,纷纷细细,非常肥沃,埋入后,把土掩起,抹平,最后略铺一小层稻草--每天要过水,有了稻草的阻隔,泥土不至于板结。

几天工夫,就有芽破土了,白里泛碧,像一个个问号,从土里钻出,穿过稻草的阻拦,每一天去看,都是新姿势,慢慢地,问号舒展开,成了小巴掌,两面合在一起,像一双手呈上,对折,再摊开,承接夜露白阳,再过几日,小巴掌就会变成对称的两片绿叶--满满一盆扁豆苗郁郁葱葱。接下来,要出嫁了,它们的去处或是圩埂,或是山坡。到了那里安家扎寨,或许在她们身边栽几棵高粱--她依着他攀援,一直到凌霄处开花结角。

我们家的扁豆是上好的品种,俗名“猪耳朵”,肥大,遍身魏紫,稍微摘十几只,就够一碗。

还有南瓜籽。老家俗称番瓜的。偏平的白籽是头年留下的,与扁豆种一样,需泡一整夜的水,然后秧在盆里,铺一层草,日日过水,破土时也是带着问号的,仿佛自忖--我怎么就这样来到了人间?满腹孤疑,不几天,也就明白过来,人世的暖阳醺风实在好,就彻底把身体舒展开,分别成了对称的两片肥绿的叶子,摸上去肉乎乎的,怪有意思的。你不要怀疑一个幼童蹲在地上与一盆南瓜苗对视半小时是荒唐的事情--那种幼小的生命与幼小的生命之间的好奇,是长久的,永不衰竭的。

在老家,把种子放在泥土里,叫秧苗。找不到对应的字,可能就是这个“秧”,名词活用于动词罢了。

头年存下的许多种子,辣椒籽、茄子籽、丝瓜籽、葫芦籽、瓠子籽……晒干后分别放在一只只小布袋里,吊在屋梁上,为了防止老鼠偷食,在布袋上方遮一块弃用的木锅盖。远看,就像“请死”的人头戴斗笠把自己吊在房梁上,尤其黄昏的时候,煤油灯尚未点亮,黑黝黝的,相当碜人。七十年代的煤油灯造型相当好看,蜂腰,肥肚,上面有笔直的玻璃灯罩,擦得雪亮,搁在灶台,搁在桌上,隔着几十年的时光望去,简直堪比一件件艺术品--当年,怎么不懂得收藏几盏?

这一阵,我在家频繁翻日历,找节气,叫惊蛰。凭着早年的经验,每当这个时候,种子就该下土了。由于严寒的关系,家里一些花没有捱过冬天,空出的花盆虚位以待,该不该埋一些种子下去呢?去年春天,我秧活了几棵南瓜苗,搁在北窗窗台,抽出的蔓一直攀上钢筋柱,一直延续到盛夏被晒死。

生命的神奇是无法窥探的,一颗坚硬的种子一旦遇到泥土,就会发芽,像两个人的心思终于对上了,从此生了根,土黑须白,盘根错节,像年老的胡须深深扎根于时光转角处,一居数月,临到盛夏,终于结出果子。古书上说:天生万物。这么讲,就不是泥土的功劳了?是天的功劳,要不,怎么不叫“土生万物”呢?天是什么呢?天是自然的规律。生老病死,就是自然的规律,是无常的,宗教的,不以人的意志左右的。天上有云,有鸟,有飞机,这是明白的天。除此之外,还有冥冥之中的天。这个天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规律--惊蛰也是规律,它跟四季配合默契,提醒人们什么时候应该把种子埋入土里,什么时候应该收获……

人们惊叹的时候,往往情不自禁喊出“我的天呐”,西方人是说“我的上帝啊”。上帝也是天。宗教的,让人敬畏的,就是天。

当年,种子们回到谷仓,或者被中国的人们吊在房梁,它们一直在静静地等,等着天的分配。然后熬过春节,终于迎来了翻身下地的时刻。

央视《同一首歌》有一首片尾曲,每当毛阿敏领着孩子们唱:

甜蜜的梦啊

谁都不会错过

终于迎来今天这相聚时刻

阳光洒满了所有的童年

风雨走过了世间的角落……

我特别感动,仿佛热泪盈眶,认为这支歌分明是唱给种子和泥土的。它们相扶相惜,彼此感恩。

台湾人特别喜欢用“惜缘”两个字。我想,种子和泥土也是相当惜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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