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爱,肯定爱

作者: 昭通 2015年12月25日原创散文

此生平庸,却因为那一年的教书而精彩;此生短暂,会因为那一年的教书而漫长。我以为是天降大任,二十年前,因为写作上花了些时间,发表了几篇豆腐块,便有幸在一位令人景仰的先生的推荐下,到洒渔中学任教,上了一年的历史课,第二年便被生拉硬扯,拖去教了一年补习班的语文。那时是参加工作的第四个年头,自我感觉还是学生。将心比心,用自己标准作为榜样,用自己的经验作为经验,不断地向大家灌输责任和担当,培育大家的忧患意识和对理想的不懈追求。好多学生脸都给说白了,心都给说抖了。要知道,那个班的同学,都是乡下出生,都是在上一年中考中失意的学子。一年时间里,我曾无数次和同学们进行思想上的沟通,安抚他们的自卑心理;与班主任一道,到不让女儿读书的家庭去访问、去争取;熬更守夜搜集知识点,刻蜡纸,用油印机一张一张地推出第二天要用的资料;多次将自己发表的作品在班上朗读,让大家设身处地,反复体会,找感觉,以为己用。两个学期下来,我让同学们每人写了至少50个以上的作文,这种多方位的训练,让大家不再害怕作文——作文就是有话要说,作文就是我手写我心。我利用空余时间,带领大家创办《初蕾》杂志。这杂志有封面,有目录,有编委,一年时间里,总计编了3期,全是学生自己设计和手抄,属于孤本。其间几乎每人至少都有一篇作文入选,或记叙文,或散文,也不乏诗歌。杂志装订好后,在黑板旁边敲一颗小钉子,挂在墙上,供大家闲时翻阅。并推荐部分优秀文章到昭通人民广播电台文学节目里广播,通过昭通人民广播电台给同学点播优美、向上的歌曲。还记得,当时主持这个节目的是台里非常优秀的播音主持夏琼,是她,帮助我们圆了一个个小小的梦想。那甜美而充满深情的声音,至今犹在耳畔。

时光荏苒,毕业在即,我利用下午的一节自习课,给同学们讲理想,讲未来,让每一位同学在信笺上写下自己的理想:20年后,你的梦想是什么,能不能实现?当场用一个牛皮纸信封装了起来,贴上封条,写下封存的时间。记得,每一位同学都很认真地写了,小心而虔诚地装在了里面。

我知道,这样的一种对理想的构建,对于十多岁的乡下孩子来说,是十分的严峻和残酷,是心灵上的重负。同学们生长于乡下,大多家境贫寒,条件艰苦,那么幼小和无助,除了唯一的将分数考好争取到一份工作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帮助他们成功的平台。一个人要有成就,在年少时树立志向是必须的。但是对于一个少年来说,二十年里的经风历雨,肯定会改变他很多,容颜、身材、处境、性格,包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当年写在纸上的梦想,不见得就能真正实现,也不见得就能引领一个人正确的一生。随着时光的转变,有的方向会改变,有的理想会超越,有的心愿还会蒙尘染垢。原本让你心动的梦想,现在你已麻木;原本行云流水的旋律,如痴如醉的美文,而今已是一册简牍散佚的残章……但不管如何,实现也罢,超越也好,改变也好,只要往前走,只要矢志不移,就会有曙光照耀,就会有光明前程。我以为,那个小小的梦想,就是一盏暗夜里的明灯,照耀着你、我、他,二十年里,不曾熄火。

记得在同学们写下自己的理想的时候,我也写了。我写的是,20年后,我要出三本书,一本长篇小说、一本中短篇小说集,一本散文集。做一个作家,写出自己的酸甜苦辣,写出自己的爱恨情仇,写出自己对生活之恶和对梦想的追求。那几年里,中国文坛收获颇丰,出现了《白鹿原》《废都》《骚土》等一大批重要作品,文学在灼烧着我和更多的文学爱好者。在洒渔中学一楼的约有十平方米的宿舍里,对一些作品甚至诵读整夜,低沉的、忧伤的情调至今还依稀弥漫。躺在尚未建成的操场上,柔软的草叶承载着年轻而幼稚的梦想。围墙外起起伏伏的山冈上,苞谷已收,草杆被一垛垛地屹起,簇簇乱坟清晰可见。据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早年旁边有一座祖师庙。供奉的是大自在王佛及观音文殊、地藏、普贤四大菩萨,还有韦驮、伽蓝二大护法菩萨。也有人说供的是鲁班和李聃。木匠敬鲁班,铁匠敬老君,洒渔这个古镇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读书人不少,手艺人多多,所以常年香火不断。庙前有一个巨大的泉眼,据说若干年前,这里泉很大,水很清。积流成湖,里面便长有很多水草和鱼。影响了附近一个农户种苞谷,他便下歹心,杀了一条狗,连狗带血,用一口锅盖住了泉眼,还让祭司念了绝咒,从此以后,泉尽湖涸,鱼死草枯。再往远处看,是隐隐约约的村落,是连绵无边的苹果树林。那些果林,年年生长,成了当地村民的摇钱树,每年收获的苹果换成的钱,供养了无数的莘莘学子。

我生长乡下,与同学们的处境相当。那些日子里,我与班主任一道家访过,将一个酗酒父亲不准读书的学生解脱回来,继续上学,眼下这个学生已经成为昭通名校里一位非常负责的老师。还有一个学生,家住冷水河的后山沟里,家境清贫,通过努力,考上中专后,自学本科课程,其学习期间,没少呵护支助,现在已经是一个煤矿企业的副总,每每电话,便加恩师二字,令人惶恐。也有同学说,那时种下的文学种子,他至今受益,苦闷之时,无奈之时,便伏案写作,以为心声,还偶有作品发表……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那些日子里,与同事们相处甚好,学历史的胡家兴,做版画的叶建勋、教物理的欧阳秋、坚持写作的陈正勇、教数学郭家和、自学音乐成才的范怀吉……个个都是被人翘大拇指的人,当年没少在他们身上学到为人处事、不断进取的东西。他们眼下遍布昭通城里的几所重点学校,都是各自领域很有影响力的老师。

一年时间转瞬即逝,来不及思想,来不及总结,仿佛是一个短剧,刚进入高潮,便已曲终人散。那年的中考一过,我便溯流而上,到乐居,到昭通,到更多的岗位。此后的二十年,我换了七个岗位。但不管在哪,偶尔会遇上这个班的同学,有的还成了同事,大家一起工作,同心协力,互相帮助。在岁月的流逝中,同学们都已成人,有的当上了老师、医生、警察、公务员,有的做生意,当了老板,有的在农村也发家致富,各显神通,小有名气,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些,和当年的各位老师呕心泣血的谆谆教诲分不开,更和同学们对理想的不懈追求、在困难面前不低头、不气馁分不开。我不知道,当年那一张小小的信笺上,同学们的理想到底是什么。事实上,走过这7000多天的日子,那少年时的梦想,已经不十分重要的了。重要的是,在当下,在以后的时光中,在未来的日子里,正处于青壮年的你们,已经渐次苍老的我们,能够努力工作、开心生活,做人有底线,交友更磊落,就已经足够了。

在短暂的五年教书时光中,能够有那么一段时间与同学们相处,这是人生之大幸。现在回首,还记得洒渔中学校园初建时的荒凉和操场的泥泞,还记得呼啸的北风从山后吹来的锥心刺骨和从天而降、伴随着雷鸣闪电的瓢泼大雨,还记得同学们黎明即起、深夜不睡的学习情景,还记得老师们团结一心、相互补台、呕心沥血的良好氛围。

身后没有山,自己就是靠山,前边没有路,走出来的才是路。时光匆匆,大家在自己的岗位上创造了和创造着一个又一个的精彩。二十年的时光中,老师和同学们建构和保持了如此健康、阳光的友谊,这已经足够。作为老师,我,或者是我们,都是欣慰的。如果有机会,真想让同学们当一回老师,我来做一回学生。让你们站在讲台上,给我解惑答疑,引领未来。让我坐在教室里,静静地聆听,像春草等待雨露,像雏鹰渴盼飞翔。

假如你们现在还十六岁,假如还让你们写下一个自己二十年后的理想,你们写的,又会是什么呢?

聚会那天,好多同学都从不同的地方风尘仆仆地赶来。我给大家带来一份礼物,那是我出版的第九本书,书名叫做《是否爱》,这本书收录了我近几年发表的七个中篇小说。每个小说独立成篇,有的写抗战背景下昭通民族兄弟间的大爱,有的写现实社会中的冰凉与险恶,有的写山地少年特殊环境下的畸形心理和梦想,有的写朋友之间的坦荡与背叛,有的写回乡青年的梦想与迷茫,有的写母亲与儿子间的刻骨敲髓、锥心刺肺。是否爱?肯定爱,但这样的爱在复杂险恶的现实面前,是艰难的、痛苦的、无助的和迷茫的,但又是高贵的、无私的,是阳光的和真挚的。

那天下午,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对大家说,如果你们还有理想,我相信,你们首先要培育的,就是自己的爱心,对事业的、对家人的、对朋友的,对这个养育我们、理解我们、包容我们的世界的爱。你们肯定还有理想,因为旧历十月底寒冷多日的天空,突然间云消雾散,阳光灿烂;你们肯定还有理想,因为当年各奔东西、自谋生计的同学们,今天终于有了美好的相聚。

面对当年曾无数次对视过的眼睛,我居然眼眶潮湿,喉头哽咽。是不是年华已逝,怀旧情感如泄堤洪流不可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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