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几个词

作者: 钱红莉 2015年12月25日抒情散文

A、雨

雨下在春天,是相当愁人的。尤其清明前后的雨,连绵不绝,对于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人们,简直愁肠百结。气温骤然降低,不得不将搁置已久的薄袄翻出,穿上,人始终是瑟瑟的。乡下人形容数天阴雨颇为传神:扯连阴。天地晦暗无明,断线的雨点杂揉其中,在意绪上,更添深寒。风雨如晦,一定是指春天的。冬寒,彻骨;春寒,则是彻心的。人困于屋内,搓着手,望着连绵的雨,非常了无生趣。

屋檐下,草棚边,牛栏猪舍旁,滴滴嗒嗒,恋情一般缠人,恼人,拂不去,赶不走,弄得身心皆沉,恨不得痛哭一场。荒坡山洼间,坟头的草在雨水中次递绿起来,我们不会忘记给逝去的亲人上坟。爆竹的响亮一把被雨蒙住口,连呼喊也来不及,简直沉闷不堪,那些冥纸化成的灰始终飘不远,被雨水拽住停下来,霎时不见了影踪,俯身为泥了吧。

偶尔冒雨去河边挑水,不经意间抬头,远处田畈里有一个小黑点在移动,待近了看,小黑点就变身为村里的小旺叔。小旺叔举着一把筒油黄伞行走在湿滑的田埂……并非种瓜点豆,并非耕田运作。他只随便走走,散散步吧,我觉得。一位乡村大叔在春天里,懂得田畈访雨,要说情趣、品位,不知比自是甚高的城里人高出多少来。

B、风

乡下人,除了田畈访雨,也爱坐在大树下望天。乡下视野广阔,天地浑然一体。我们除了日日与土地打交道,也就离天隔得近,看着可亲。默不作声,坐在浓荫下,看天上风云更迭,这时,恰好有风路过,心头会有哀伤之感……那滋味相当曲折,多年来,不曾准确地表达。看来,文字抵达内心的距离是路遥而漫长的。

有时,我放牛。牛在自顾自食草,我坐在草坡上看天,恰好,风也过来了,吹脸颊上,依然丝丝凉意,也是有忧伤的。那时的忧伤,不大沉重,是明亮的,薄脆的,若用颜色形容,那也是一种碧色的忧伤,慢慢自心田爬过。是薄暮时分,村庄上空陆续有了蓝色烟柱,从笔直到歪斜,被风吹乱了,一直捋不齐整,这是晚归的时刻,非常温馨,留在早年的记忆。多年来,一直喜欢薄暮,这里有恩宠的滋味--牛羊入栏,鸡鸭回舍,万物开始陷入寂静之中。

多年以后,终于明白过来,那种忧伤可以用一个词代替--风吹浮世。早年那种薄脆的忧伤,长途跋涉至今,终于又增了些沧桑的意味--也并非多痛彻,反而更加平静了。

在乡下度过童年的人,谁没有过于草坡放牧的经历?当仔细想一想,在那些相似的早春,被风吹着,默默看天,看远方的山岚剪影,如此熟悉的味道又回来了。原来,那一刻,就叫--风吹浮世。

昆曲《牡丹亭·惊梦》里有一句唱词:摇漾春如线。以前,一直不大懂,为什么叫“春如线”?

某日,正刮着风,黄昏的时候,站在晦暗的窗前,忽然看出了“春如线”的端倪。春如线,用在绘画上,就是抽象的表现

手法。是春天的风让所有的树枝变成了一根根抽象的线。吴冠中先生也曾画过一幅《春如线》,抽象的,密不透风的线条占尽整个画面。

春天的风吹在柳条上,最能体现春如线的深刻。古人说柳如烟,正好对上了春如线--风吹柳烟,若现若无,是缥缈的,幻觉的。风在吹拂,山河一点点泛青。且离不开两宗主打色:碧,翠。这两个字的底色都是绿的,是绿的不同层次。碧为浅绿,鲜亮,湿润,是万里茶山第一把雀舌,被一场微雨浸润后的亮色,我们称之为“碧”。这是春天的第一层境界。慢慢地,春天被风牵着往深处走,就也到了第二层境界了,那就是翠。翠为深绿,是碧行到水穷处忽然遇着了阳光,就这么一晃,就也成了翠,是玉翠,始终有体温的,反反复复被风牵着走,竟牢牢地把江山坐住了。风前风后,都有泰山稳坐之美。早春的碧,是童稚的,羞涩的,经不起风吹,仿佛如烟如线,所以《牡丹亭》里才有“春如线”的说法。到了晚春就好了,翠绿坐稳了江山,所有的线条退去,把大风还给浩荡的夏。

C、花

古人特别会造词,比如风花雪月,暗合着春夏秋冬四季。风和花,属于春夏;雪和月,当然隶属秋冬。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这是宋代无门禅师的一首诗偈,述说了内心的自由,同时扣合了心经所传达的“观自在”。 日本禅宗与剑道也主张:春观夜樱,夏赏繁星,秋品满月,冬会初雪。樱在中国不是太普遍。中国人一般喜欢陌上赏花,在自然的村野中,更为旷达。比如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了一树桃花。沿用胡兰成的花观,桃花是开得最静的花。枯瘦赭黑的枝上,浅粉新绽,碧叶初乍,粉碧相映,是云霞跌落凡间……

邻居后院就有一株桃树,开得素淡,特别适合远观,人在二楼窗口,斜斜望过去,一树浅粉碧绿简直把粗陋的日子提升了一个台阶。桃花想必是春天的一个诗眼--人在看她时,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抒情的心绪,忽然起了意,但到底找不着寄予的出口而又默默咽下--所谓不动声色,便源于这曲折心思。人们都说雨后看花最美,可能是。梨花是一定要雨后看的。人在雨后梨花前,个个语屈词穷,但有一个人最具文采,用了“银碗盛雪”这个词。银碗是艺术品,适合看,不是用来盛饭的,是盛雪的。碗和雪都适合看。这个比喻相当孤卓。这个人还是胡兰成。

倘若不是桃红梨白的盛景,怎么发掘出人的慧敏?可见,天赋和机心多么难得。可不可以认为,一切美的东西,都有启智之效?

D、泥暖草生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我妈一边说着这些谚语,一边挑着两只稻箩就出去了。她这是烧火粪去。什么叫烧火粪?容我费些笔墨。

火粪,是农家肥的一种。颇费周折。随便找一块空地,用铁锹翻土,把土坷旯一一敲碎,垒成锥型的堆,再从中间扒开,垫一层稻草,这样的基础工夫完成后,就在稻草上陆续铺上干牛屎片、干树枝、碎木屑等,然后再在上面铺一层稻草,最后将事先扒开的土覆盖上,依然是一个锥型的土堆,两边露出稻草,以便引火用。擦一根火柴,稻草被点燃,经风一吹,烧得呼啦啦的,紧接着,就到了土的里层,火遇到了阻拦,势头刹那间小起来,青烟适时起来了……人可不管了,挑着两只稻箩回家。土堆里的干牛屎片、干树枝、碎木屑等什物,就那么被土蒙着,一般要独自烧上三两天才熄灭。三两天后,人又来了,这时除了两只稻箩、一捆稻草外,还扛过来一把锄,要把土堆盘一盘,原本褐黄色的土变成黄黑色,看上去尚不够肥,再依照第一次的程序,把土烧一遍。这样地烧过三四遍后,整个的土就彻底乌黑一片了,是瓜豆们最好的肥料。

烧过火粪以后,犁田打耙的时刻也紧跟着到了。一片水田整治好,一眼望去,水旺旺明晃晃的,人再扛一只钉钯从水田里抓点泥覆在田埂边缘,晾若干天,待稍微干一点,就用铁锹的一只尖在这些软泥上挖一个三角形的小吭。干什么?前面不是说了,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就是把黄豆放进小吭里,这时火粪排上了用场。一个小吭里撒三五粒黄都,再在上面覆一把火粪,就万事大吉了。是真的不用再操心,就等着秋天来砍豆子吧。等豆苗长出,偶尔来锄锄草罢了,无须再施任何肥料。

所谓种瓜,并非像点黄豆一样,瓜秧必须移栽才好。也是在荒坡键挖一个坑,把火粪填上,再在上面栽上瓜秧。什么样的庄稼,依靠的就是充足的底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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