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故乡

作者: 路军 2015年12月28日散文欣赏

故乡的草木历史远比人们居住的历史久远。远的不说,我的祖先来到这里只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清代顺治三年开始“移民实边”,大量的山东人和河南人移民东北,可以想见先祖们离开家园时的心情,不舍,悲怆,憧憬。他们一路跋涉,一路艰辛,双肩挑着生活的重担与希望,沉甸甸的脚步向北一点点挪移,苍凉的背影延伸荒凉与冷落的印痕。走到冀北,已经筋疲力尽,不少人眼睛还在眺望北大荒,于是,继续走,有一些人已经被眼前流淌的大凌河和连绵起伏的青山所吸引,再也不走了,开始了繁衍生息,开始了鸡鸣狗吠的生活,于是,沟沟岔岔,第一次有了如喇嘛山、狐狸沟等自己的名号。

那些年,当我第一次骑着自行车跑到如嘎海沟、敖牛沟等深山里,惊奇在这么偏僻的草木之地,还有人家,还飘散着草木炊烟。后来,我渐渐明白,是这些草木吸引了祖先的目光。他们就像耐盐碱、耐贫瘠的大树,在那一刻在山坳扎下了深根,走过了风雨沧桑,走过了悲欢离合。一代代,一辈辈,他们也是故乡的草木。

我的家族居住的小山村最早叫喇嘛沟,沟里头矗立着一座形似藏传佛教徒头上戴着的帽子,因此得名。村东头那棵古榆树,好几百年了,比村庄的历史短不了多少,在她之前,我相信一定还有更古老的树长在村庄里,小树长成大树,大树变成老树,老树飘落种子,于是,周而复始,世代延续,村庄因草木而古老,而年轻,而沉静,而温暖。

那棵老榆树,两个人合抱是抱不过来的,虬枝盘旋,古老与沧桑斫刻在斑驳的树干上,那是树的皱纹,看一看,我的眼角就会留下莫名的眼泪,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祖母一样。我的童年时光,好多就洒在古榆树的树荫下,与孩子们嬉戏,在树荫下听树叶里黄雀的鸣叫。春天,榆树长出了一枚枚小铜钱大小的榆钱,蝴蝶、蜜蜂嗅着香气来回飞舞。大人们在树下聊天,休息。老榆树简直就像村里的老神仙,无论是谁,在她的面前,总要敬重几分。村民的血脉里流淌的血液,有家乡草木的芳香。

那时,村庄里的好多人家都是草屋,一种骨子坚硬的草——黄麦草,层层覆顶,厚厚得如同棉被。雨天,房檐下水花激荡,岁月浸润的味道在雨中袅袅飘散,年岁久的,黄麦草腐烂成泥,在草顶子上竟然长出一丛丛茅草,青青的臂膀,风中摇动,草木无处不在。即使灰瓦红砖的房子取代了茅草屋,天长日久,缝隙中也会冒出绿绿丛草。草木生机谁也阻挡不住。

草木滋养了山川,滋养了小溪河流,滋养了故乡的筋骨。我记忆起,故乡带给我的深刻印象的就是郁郁葱葱的草木。山腰里的山杏,堤坝里的各种各样果树,南山皴墨如画的松林,西山坡漫山的刺槐,等等,后来,故乡名字索性就改了,名曰“果树园”。我以为,这样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戴在故乡的头上,再合适不过了。草木葱茏的山村,那绵延不绝的绿色流淌出来的不仅仅是生命的接力,还流淌着淳厚、柔美、包容等等的诗意。村里七老八十的老人不少,是草木给予了他们健康的因子。

草木葳蕤的山村,纯净、透明,看不见雾霾,树叶落了,草叶黄了,野果子掉在地上,风吹日晒,雨雪飘来,化作了精灵,滋润着故乡山川的肌肤,充盈着故乡的色彩。雨水落下,山山岭岭上的草木格外精神,树根吮吸,草木拔节,就像一张密密交织的网,草木伸开臂膀,拥抱生命,拥抱未来。

故乡人对于草木很有感情,或许,当祖先扎根在山村的那一刻,草木的种子就已经落进了他们的心里,岁月荏苒,代代发芽,对于绿色的挚爱情感就像《三字经》、《弟子规》一样,口传心授。于是,他们见不得有人偷偷砍树,发现了,就在村里的大喇叭一点情面都不给地点名道姓批评,他们见不得荒山秃岭,故乡人喜欢种树,旮旮旯旯间,哪怕一棵白杨、一株刺槐……也栽上。每当我回到故乡,站在门前,入眼的便是葳蕤草木。草木就像故乡的彩色衣衫,穿在身上,暖和、舒心、美丽,也心安。

到了需要草木的时候,草木慷慨大方,宁越舍弃自己,也要造福百姓。村西河岸边,曾经有过一大片的安梨园,古朴的梨树老的有百年以上,我上小学之前,村里的学校缺少桌椅板凳,就想到了梨木,它耐久、耐磨。村里决定,伐一些安梨树。

几个年轻后生,肩扛晃悠悠的木锯,来到大树旁,坐下来,眼神盛满了神圣,咔嚓嚓,咔嚓嚓,金黄色的锯末子在锃亮的木锯上下滑落,一会,堆成了湿润清香的仙草蘑菇。之前,灵敏如猿的小伙子爬上了树,将粗粗的缆绳拴在安梨树的脊梁上,只等木锯卡住不动,就吆喝一帮青壮汉子,好像拔河,一人拾起一段缆绳,号令一下,只见,缰绳绷直,安梨树摇了摇,再一起发力,就听见头顶上划过急促的呼啸声,安梨树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硕大的树冠在挤压中撕裂。

安梨木的课桌陪伴了一茬茬孩子们的小学生活,那上面行走着一个对远方憧憬的孩童的行行印记。

近些年,故乡的草木得到了更好的休息和繁衍。读书的孩子,大多在城市里安了巢,不少打工的攒了钱,去城里买了房。一开春,呼啦啦打工的走了一大截。村东头的古榆树依然康健,村西的安梨树依然蓬蓬勃勃,枝叶茂盛。狭仄的山路已经被肆意丛生的青草和灌木挤满了,雨后松林里的新鲜蘑菇大多没人捡拾,在时间中腐烂。

乡村的草木永远是新的,因为它们想不到迁徙,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里,草木只属于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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