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棵树都会开花

作者: 许世礼 2015年01月08日优美散文

桃树开桃花,梨树开梨花,杨树有杨花,柳树有柳絮,榆树有榆钱儿,你紧着数,好像没有不开花的树,就是我们经常用来做比喻的铁树,不是也有千年铁树开了花的说法吗!邻居李顺家有一棵树,不知是棵什么树,树叶阳面深绿,背面灰白,枝干曲里拐弯的没有个正型,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种在那儿的,就在他们院里,夏天绿了,冬天叶子落了,就那么长着。

我记得,李顺爹娘在的时候,光景还算可以。五间房的大院子,门楼是仿古的,一家人出出进进,穿得光鲜。听说,他们祖上是在县城开酒坊,做酿酒生意,虽然公私合营酒坊后来归了公,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李顺是李家的独苗,爹娘特别溺爱他,九岁了,还在吃奶,每天上学得人背着去,放学也有人接。手里经常拿着糖,书包里经常背着小吃的。那时,我家里穷,别说吃零食,正顿饭也常常只喝碗汤,饿的面黄肌瘦的。不过,和李顺比起来,我的身体还算好,起码没有病。李顺吃好喝好却弄下一身病。李顺爹,后来也病了。为给他们父子俩看病,李家花光了家底儿。李顺十八岁时,爹没了,寡妇妈,拉扯他几年,也病死了。

李顺没了爹娘,自己什么也不会干,日子过得少盐没醋的。他不会干活,就靠变卖家里的东西熬日子。那处整齐的院子,年久失修也荒废了。三十五、六岁了,他还是条生光棍。那年,街上有个疯女人,一块的年轻人开玩笑说:“李顺,你半辈子过去了,还没见过天日,见了老母猪还害羞,把那个疯女人领回家,开开荤吧。”李顺问:“在哪呢?”人们说:“就在电影院前面。”李顺还真去了,只见那个女人,在电影院前面走来走去,脸脏得像从煤堆里拉出来的,不过,牙白得很,眼白也很白,衣服穿得花花绿绿的。女人抖抖索索,头发像戴着个老鸹窝。李顺拉起疯女人的手说:“走吧,我带你回家,给你吃好吃的,换好衣服。”疯女人直眼看着他,哆嗦着,不说话。李顺强拉起来:“走吧,看把你冻死的。”女人后退着,像只不愿向前的羔羊。

李顺把疯女人拉回家,洗了脸,洗了头发,洗了身子,换了衣服。嚯,女人一点不丑,还有几分姿色呢。

疯女人在李顺家住了不多时,就怀孕了。每天,李顺就像伺候老佛爷似的,伺候着疯女人。疯女人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他做饭的时候,就把院门朝里锁了,生怕她跑了。疯女人生下的是个小子,李顺高兴得直拍大腿。“我李家有后了,我李家有后了!”李顺没用别人起名字,自己随便抓了一个。他叫李顺,儿子起名李家树。他希望儿子能长成一棵大树,不要像自己一样,一辈子病病歪歪的,活不成个人样。

就在那年,李顺院子里长出一棵小树苗。李顺以为是棵枸杞,结果,越长越不像枸杞。到底是棵什么树,谁也说不清。

李家树五岁时,疯女人就跑丢了。我们还帮他找过,没找着。李顺就一个人拉扯儿子,又当爹,又当娘。李家树不省心,上学经常逃课,考试在全班老是倒数第一。初中没上完,就退学了。你想,一个孩子,有爹没娘,爹还是个不怎么样的爹,三顿吃不上应时饭,穿不上件合身衣服,住在破房子里,他是啥心情,能安心上学?

李顺越看儿子越不称心,慢慢就有些泄气。他常和我说:“拾来的女人能给你生下个好儿子?嘁,李家树说不定就是棵歪脖子树。”我心里说,你也不怎么样,还说他。

李顺的病,越来越重,哮喘,经常脖子缩着,脸铁青,喀喀喀,一个劲儿咳嗽,吐白痰,里面都是小泡泡,嘴唇黑紫,像一片风干了的瘦肉。自从疯女人走后,李顺心情不好,精神也越来越不济,连给李家树做简单的饭也不能了。李家树只好到邻居家假装串门,实际上是混口饭吃。李家树去的最多的地方自然是我家,因为我儿子和他同年仿月,他们能玩在一起。每次,李家树在我家吃过,我让妻子也给李顺带一份。

李家树虽然顽皮,但很勤快,也很有眼色。见你家泔水桶满了,他就主动提出去倒了,你就是拦也拦不住。人常说,勤快人有饭吃。这话一点不假。李家树到人家蹭饭,一般不会惹人讨厌。有人甚至还主动叫他呢。比如,有人家里死了人,李家树去看热闹,主家就会说:“李家树,去把泔水倒倒!”“李家树,就在这儿帮忙吧!”起码五天时间,李家树就有了活儿干,也就有了吃饭的地方。自然,李家树吃罢,主家还会让他给李顺带一份。

打发死人,民间叫办白事。办白事,比办喜事都复杂。人死三天要“叫夜”,七天要“散灯”。叫夜,得找人撒纸钱,到大路口烧纸,上香。夜里路黑,得两人各打一个用棉花球蘸了柴油的火把照明。“散灯”除了和“叫夜”一样的做法外,还增加了在“孝子”前面担大白灯笼的角色。撒纸钱、担灯笼、倒泔水,这些营生一般得花钱雇人,都是无儿无女的光棍,脑子不太灵便的男性才干。李家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给饭吃,撒纸钱,担灯笼,他都抢着干,还干得很开心。

一般事主并不因为他是个孩子,就免了他的工钱,该给的,还是照给。有的事主小气,不给,李家树也不去争。所以,李家树常常能挣一些钱给李顺。

后来,人们让李家树干的营生就不止是撒撒纸钱,担担灯笼,就连给死人洗身子,穿衣服,帮着入殓也叫他。李家树是随叫随到,干啥都没二话。

我常常担心,李家树一个孩子家,干那些事有些吓人,劝他干点别的。李家树却说:“一个死人,怕啥。”他胆子好大。

李顺对儿子吃死人饭也不高兴,说自己穷死也不会干那给祖宗丢脸的事情。不过,李家树拿回去的饭和钱,他还是该吃的吃了,该装的装了。

我常和李顺开玩笑说:“李顺,你既然清高,就不该吃那饭,花那钱。你没听说,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你也学学陶渊明。”李顺贩不上话来。

李家树常跟着送葬的队伍在大众面前露脸,县城的人们都认识了他。看到他撒纸钱,担灯笼,人们都能叫上他的名字。时间长了,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好。在人们眼里,他生在那样的家庭,和那些光棍、傻子、没出息的人一样。他不干那能干啥。李家树就这样在人们异样的眼光沐浴下长大了。

长大了的李家树,被人们赋予了更多的功能。人一死,事主就会说:“快,打电话叫李家树来!”李家树来了,为死人洗身子,穿寿衣,买棺材,入殓。然后就是买白孝布,定“叫夜”、“散灯”的日子,请鼓匠,请演唱的,订纸扎、花圈,做引魂幡,请“阴阳二斋”,请抬棺材的……干这些事,谁都不如李家树熟络,事主就会说:“李家树,全拜托你了!”

李家树干得久长了,每个有关的人都熟的像自己的手指头。他拿起电话,一阵联系,很快搞定。李家树办事,一向站在事主的立场,既能把事办妥当,也不会多花钱。所以,事主都很信任他。不仅如此,那些被用的人还得说他好。如今啥行业都有竞争,惹了李家树,他的买卖就会受影响。

社会上的人不高看李家树,可行里的人,都和他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没有人直接叫他的名字,都是叫“家树”。“家树,关照哥的!”“家树,哥今年的生意可全靠你了。”“家树,你照顾姐点儿,姐给你介绍个好对象。”说话殷勤是小事,用了谁都悄悄把回扣往李家树兜里塞。

有人感觉,干李家树那样的营生也是条致富的路,主动去死了人的家里去揽活儿,可是没用,李家树就是一张响当当的名片,任何人都抢不走他的生意。

李家树长大了,那棵叫不上名字的树也长大了,大的几乎能占半个院子。它还是曲里拐弯的枝干,一面绿一面灰的叶片。只是好像被李顺用咒语定住了似的,没见它生出一个花蕾,开出一朵花来。

李家树长大了,他再不想住在那破房子里,也再不想看到那破烂的院子。他拆掉了丑陋不堪的旧房子,请人把整个院子清理了一番。院子虽破,但面积不小,由此可看出祖上曾经的辉煌。拆房时都是李家树常关照的人帮着干。清理罢院子,就剩下一棵树了,有人问:“家树,这棵树怎么办?”李顺说:“挖了吧,不开花,不结果,光占地方,留着没用。”李家树不让挖:“留着吧,一棵树长这么大不容易。”李顺在家里已经做不了儿子的主了。

李家树盖起上五间一砖到顶的新房,还盖起三间临街东厢房,门面贴了瓷砖。这些,李顺从前想都没敢想过。他想象过儿子的将来,比自己强不到哪去,最多和自己一样,在街上领一个傻女人或者疯女人,住的自然还是自己祖上留下的这几间破房子。

李家树盖起三间临街房有自己的打算。他经常见到有意外事故死亡的人,或是家住楼房的人,家里有人去世,没地方办理丧事,他在门前挂起了“一路走好殡仪馆”的牌子。

李家树的殡仪馆一开张,生意特别的火爆。十几万人口的县城,几乎天天有走向另一个世界的人,李家树成了许多人都要和他打交道的重要人物。那些没有房子打发死人的人家,都来租用李家树的“殡仪馆”。

奇怪的是,李家树院子里的树,多少年枝繁叶茂,就是不开花,就在新屋建成后,它的枝叶间长出无数密密麻麻的小黄苞苞。

一个温暖的早晨,大半个县城的居民,嗅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香味,那香味太浓烈了,挡都挡不住。入心入肺的味道,醇厚绵长的味道,似曾相识的味道。人们循着那香味寻觅,竟都走到了李家树的殡仪馆前面。哦,原来那香味是李家树院子里的大树发出的。只见那棵树上碎碎的小黄花,像一个个形状独特的小金钟,那花太稠密了以至于把同样稠密的枝条都压弯了。一树的金花,像亿万只金峰,在树上招摇。像亿万个小嘴,努力往外喷发着奇香。人们在心里惊叹,哦,破败的院子里,竟隐藏着这样一棵树,一棵奇树。它蓄积了多少年的日月精华,一朝迸发,竟如此势不可挡。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奇树,它只不过是一棵太不起眼,太过普通的沙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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