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河的雨

作者: 吴其华 2016年01月02日写景散文

雨很大。雨的声音,在暗夜里,落在窗篷上,像一大群骑着马的人急急跑过来。我听着听着,仿佛还看见了一群骑马人裹起的尘烟。

可骑马的人,我从没见过,一个都没有。白马少年还是少年白马?皖河边哪里会有?赤着脚的少年倒是很多。我永远记得那个赤脚少年,他黑红着脸庞,背着竹篓,竹篓的口细,脖子细,肚子倒是粗壮。赤脚少年手执竹竿,系有透明的细长丝线,线上有钩子,钩子上挂着细小的蚯蚓。赤脚少年把竹竿往皖河里轻巧巧地甩去。静等一会儿,竹竿轻巧巧地动了一下,少年迅疾地拉起竿子,一道银光瞬间从皖河面上闪过,一条白亮的小鱼挂在钩子上。少年将它轻巧巧地摘下,再轻巧巧地扔进了背后的竹篓里。是啊,轻巧巧地。我记得那个轻巧巧的少年。他的眼睛,闪着亮的光,如皖河的水。我羞于面对。迅速逃离。——我听到少年在我的身后,喊我的小名。可我往离皖河相反的方向跑开。少年没有再喊,雨越下越大,我跑得越来越快,离皖河越来越远。此后,我们再也没有相见。再也没有。

好大的雨啊。我想起我少年时的皖河。这么大的雨点儿一下一下砸下去,砸动了河底的沙,沙再下面还有泥。泥与沙,安静相守。可这些雨,改变了它们的格局。一颗一颗重重的雨点儿砸下来,沙觉得痛了,受不住,往泥里面躲。泥不喜欢沙这样的靠近,这带着一股亲昵,暧昧,还有一股子交付的意味,泥不喜欢这样。泥甘心如往常一般,各自为界,两不相欠。于是,泥一点点避让。可最终,还是长长叹息一声,翻过身子,把沙拥进了怀。皖河的水,在沙与泥的纠缠、撕扯、抵抗中变得浑黄起来。皖河的两岸,让浑黄的水漾着,草皮,沙土,一寸一寸掉落进了皖河里,被水流的脚步快速地带到下游去了。

雨还不想停。这是雨的季节。唯有在这个季节,雨才可以放纵自己。雨毫无顾忌,下得狂乱不羁。乡亲们在懊恼,皖河的两岸,沙地上全是作物。花生,黄豆,芝麻,没有哪种植物需要雨下得这么殷勤。那些植物们先是花一朵朵地让雨冲掉落下来,接着枝杆也歪斜了,再后来全部倒伏在地上。

皖河终于盛不下这些雨了,如果说先前是得意了一阵自己的丰满,那么,现在是惶恐了。惶恐的皖河,自己也负不了责。于是,任由水溢过两岸的坝坡,漫过那些青绿的开着花的植物,淹过它们倒伏的身体,再刷松它们的根须,最后,又裹挟着这些失去了生命的作物,混入浊流中。这时候的皖河,连自己都管不住了,只得一股脑儿将那些作物丢到下游去了。

皖河是满的,池塘是满的,沟渠都是满的,坑窝里也是满的,唯有家里的水缸是空的。妇人们谁也懒得理会水缸。这么多的雨水,桶、盆,放在屋檐下,很快就满了。妇人们在埋怨。那些花生,黄豆绿豆,芝麻玉米,全是经她们的手,一粒一粒点进沙地的坑窝里。可是现在,它们全被冲走了。水还在一点点涨。皖河的水,忽然像长了脚,长了很多的脚,会爬。妇人们看着这些浑黄的水一寸寸地爬过来,爬过了沙地,爬过了菜园子,爬到后院来了。眼看着快要爬到后门的路槛上了。妇人们急了,带着哭腔,召唤过来野泥猴一样的孩伢们,拢到一堆。安顿好了孩伢,妇人们的心也安落下来。接着得安顿粮食,安顿牲畜,还有柴草。鸡鸭们扑愣愣地飞,可哪儿都是雨水,连草架上都是湿的,根本不好落脚。一个个哆嗦着,缩着头,勾着身子,窝在灶口。猪也受到了惊吓。一下一下拱着圈里的墙脚。终于有的猪在雷声中跑出了栏门,在雨水里辨不明方向的笨猪居然往河里跑,很快就被皖河的水卷下去。猪身子那么重,在河水里费力地滚了几滚,呛了几大口水,居然安心地任由水带着往下游去了。下游,专门有人候在那儿,操着长柄的叉,捞起新淹死的猪。这样的猪尽管死了,可杀下去的时候,心肝肚肺都是热的。

那些岸边的投机者们,捞到这样呛死的猪,掏出热的肚脏,像发了大财一样兴奋。可这边,上游,丢掉猪的妇人,心全凉了。男人在骂她,恶恶的言语,养了一年多,吃掉多少糠食,猪秧子花掉一担稻种……男人边骂,边舞动着拳头,快要砸到妇人面庞的时候,又缩回了手,换了更凛冽的恶语:这个没用的妇人,却放掉了猪,你比猪还要蠢笨。妇人哭,流着泪,心比男人更痛。妇人不敢哭大声,任由男人骂着,即便是拳头挥到脸上,妇人也只得忍,哽住泪,喉咙里发疼,恨不得也让皖河的水裹走自己。可是不能,猪丢了,可还有很多孩伢呢。妇人带着愧疚之心,只想雨能停住,盼着太阳出来,她要去镇上做小工,去做泥水工,泥水工的工钱最多,以尽可能地挽回丢猪的损失。

可是雨还是不停。雨还没有落痛快。

皖河两岸的人们,他们站在屋子里,或是刚下渡船,也或是披着蓑衣在田畈上,望着一寸寸爬上来的浑水,又望望天,叹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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