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

作者: 李兆庆 2016年01月02日情感散文

挥舞着扫帚在院子里扫了几下雪,我就气喘吁吁,身上升腾的热气从棉袄里冒出来像刚出锅的蒸笼。生为庄稼人,却不适合干庄家活,真让我很尴尬。母亲曾戏谑我是公子的身子、奴才的命。我本来是不情愿扫这场雪的,太阳一出,雪不就融化成水了,溜一身汗费那番冤力气干啥。但拗不过母亲的唠叨,我只有怏然地服从了她的指令。

这场戛然而止的大雪估计全部落在夜里,早晨拉开窗帘的时候,厚厚的雪就把院落里的物件给包裹的严实实的,一点也看不出事物本来的面目。只是残留在树枝上的积雪在溜河风的挑逗下,零零星星地落下几粒。上帝是个擅长恶作剧的孩子,总会冷不丁地给你一番惊喜。

入冬以来就没下过一场雪,今年夏天雨水比较勤,好像积蓄在冬天的雪早已在夏天以雨水的形式下完了。

刚迈进腊月门时,落过一层薄薄的雪。时令已到惊蛰,但温度稍高,不适宜落雪,形状各异的雪往往还没落在地上就融化的无影无踪。省了打扫的事了,弄得地面上湿漉漉的,好像婴儿在尿布上留下的杰作。

没雪的冬天,我总是感觉缺少点什么,闲来无事就抬头望望北李上方的天,偶尔有几片云翳飘过,被溜河风一吹,就四下散去。看来下雪无望了,我把期盼下雪的心也颓然地收敛起来。昨天响晴响晴的,连一丝云彩都没有,根本就没有落雪的迹象,反而在夜里落了一场大雪。

雪天是我一个人的节日。几乎每个雪天,我都会穿着臃肿的棉衣去黄河大堤南的河沿看看黄河,那种景致和平时大相径庭。童话般的雪原,在黄河边漫无目的地走上几个小时,感受凛冽河风的同时,也接受一下冬天的洗礼。一个冬天倘若没有雪,好像阳光明媚的春天没有萌芽一样,则未免觉得凄凉而冷清。在我苦苦的期盼中,这场雪终于落下来,我用手在院子里测量了一下,足足有一拃厚。下得场面有点失控。好像把积攒了全年的雪都集中在昨夜一股脑地落下来了。

清扫完院子里的雪后,我汗水淋漓,招架不住身上冒出来的热气,索性把棉袄脱掉。一刻不停闲的劳动,就把雪天的严寒硬生生地阻挡在体外。接着扫大门前的雪时,我开始缅怀夏天。夏天热火朝天的双抢,会让人怀念冬天的酷寒和清闲;但冬天的无所事事,又会让人格外怀念手持着各种农具度过的夏天。拿村里德祥的话说,人就是一种犯贱的动物,看见别人挠卵子,自己的头痒痒。

德祥刚过六十,侍弄起庄稼来是一把好手,在城里挣了大钱的儿女想让他离开黄河滩的田地,闲下来享几天清福,便苦口婆心地劝他把四五亩地承包给别人。在黄河大堤南的土地上刨挖了多半辈子,德祥把土地承包给二尖嘴时撂了一句狠话说再也不种这王八操的地了,一想到四五亩地全靠他一个人伺候,他就心慌。可第二年的夏种秋收时,大家都忙的屁股朝天顾不上和他搭话,当了甩手掌柜的他只好站在路边眼睁睁地看着大家忙活。人闲得无所事事的时候比忙碌的没日没夜时的心情更焦灼,本来把时闲时忙安排的错落有致的一年,突然光闲不忙了,生活的轨迹一下子就乱了套。所以,德祥就像一条发情的公狗踩着整个黄河滩瞎转悠。土地包给别人一年,等第二年二尖嘴刚把黄豆收割完毕,他又要了回来,又说忙死也比闲死幸福多了。村里人见他举止可爱,拿他之前把地包出去时说的狠话将他的军,他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无言以对。

门前的雪刚扫了一半时,隔着几堵墙传来小坏头和他媳妇吵架的声音。刚开始还压抑着,声音像从一层被子里闷闷地传出来,生怕家丑外扬让别人听见笑话,后来无所顾忌声调渐渐高昂起来,他们或许认为,大家都在忙着清扫自家门前雪,谁有那份闲听他们的争吵的心。可他们似乎忘了,清扫雪时忙碌的是手脚,不管耳朵的事。七嘴八舌地争吵的时间久了,我才逐渐理清他们吵架的缘由。小坏头是嫌他老婆劝阻他去玩牌了。一个要玩牌一个阻拦,这架就必不可免地吵上了。

随后,他们的争吵逐渐升级,感觉嫌用嘴吵不过瘾,最后手脚并用,几声巴掌击中脸庞发出的几声淋漓的脆响之后,接着就是锅碗瓢盆摔在地上炸开花的交响曲。

摔吧,摔吧,狗日的你们,真是吃饱撑的。摔个家什有啥本事,真有能耐的把房顶给挑了,日子别过了吧。我在心里暗暗骂了几句,接着埋头扫雪,一点都无动于衷。

我也试图放下手里的扫帚去小坏头家劝架的,轻量级和重量级交手,吃亏的是谁一点悬念都没有。小坏头的老婆身材魁梧像一截铁塔,身高和我站在一起不分伯仲,丰乳肥臀的,看上去像一匹犀牛。不知底细的人,会误以为她是退役的铅球运动员。凭小坏头不到一米五的身材站在他老婆面前很像一对母子,但没人认为他们的婚配不合时宜。他和他老婆交手,还没短兵相接,胜负早已分明。遥想小坏头当年娶亲,他老婆在婚车里等着他背回家,那无异于蚍蜉撼树,他试图背了几次均以失败而告终。是他老婆出于怜悯之心,弯腰把他抱起来,进入洞房的。小坏头躺在新娘子怀里的模样,把村里看热闹的人逗的哄堂大笑。

看来这两口子光顾吵架了,连门前的雪都无心打扫,任其自生自灭。踩着小坏头门前的积雪,走到他家的大门前,我抬手想敲门时,思量了片刻,又把手缩回来,接着打扫自家门前的雪。我想,反正他老婆也不想后半辈子守寡,顶多教训一下小坏头吧。雪天嘛,大堤前的麦田里又没有棘手的农事,大家闲着也是闲着,动动嘴吵几句动动手打几下,权当活动筋骨了。

小坏头和他老婆的争吵很频繁,像梁集逢一六三八的集市,这么多年我早就司空见惯。有一次小坏头家的厮打持续了一袋烟的工夫,厮打的不像对方的身体,倒像一下一下击中我的柔肠,我实在坐不下去了,怕他老婆真被他一时气急生出灭夫的私念,小坏头有个三好两歹,我这个当邻居的也没脸面在北里街面上活动了。当我硬着头皮走进他院子里时,看到小坏头的老婆把小坏头结结实实地坐在身上,像一只青蛙坐在一只蚂蚱身上。小坏头趴在地上哇呀呀地乱骂个不停,无论他怎么挣扎都劳而无功。我捂着嘴,自己强忍着没笑出声来。

这架我没法插手去拉啊,我不能抢上前去帮小坏头把他老婆痛揍一顿吧。要是那样,小坏头肯定和他老婆联手把我揍一顿。自己的老婆自己揍或者揍自己,都丝毫不过分,别人是不能动一指头的。

尽管我表情严肃地从他家退出来,小坏头很长时间看到我,都感觉到不好意思。事后北李村传闻,小坏头一玩牌被他老婆抓住,她回家就坐在小坏头的身上打毛衣、纳鞋底,直到小坏头承认错误或者气若游丝她才会站起来。

等我把胡同里的积雪都打扫完毕时,小坏头家的战事终于告一段落了。我听见小坏头像一名凯旋而归的将军沙哑着嗓子吩咐他老婆下荷包面的声音,估计他累坏了,想吃点饭补充点体力。

地面上的雪扫完后,接着又打扫屋顶上的雪。在槐树瘦硬的枝桠掩映下,远远近近的屋顶上,有几个人忙碌着扫雪。

加上屋顶平坦如镜,清扫起来简单多了,用铁锨往屋后面一推完事。清扫完屋顶上的雪,我松了一口气,抬头望望天,有几缕稚嫩的阳光从禅翼般的云层里透射下来。南面吹拂过来溜河风携带着冬暖的温意,一晃而过。

从屋顶上下来,我跺了几下脚把粘在鞋底上的雪迹震落,把扫雪的工具都归置好,怕凉了汗,找来棉衣穿在身上,包裹着扫雪升腾出来的热气,缓缓地向村南的黄河大堤走去。

距我三里之遥的黄河失去了涛声,被雪覆盖的一马平川的麦田渺无人迹,只有几株钻天杨裸着身体瑟缩在冰天雪地之间。站在大堤上俯瞰被雪粉饰过的雪国,我心里一阵失落感油然而生,自己好像一个在上帝面前失宠的孩子。

坝窝里的坟头,像圣索菲亚大教堂雪白的弧顶,通体折射出一种圣洁的祥光,消弭了阴森和威严之气,变得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在里面躺着的先人被一块粗硕的原木紧紧包裹着,夏天听雨降,冬天听雪盖大地。

他们疲惫的一生终于歇下了,歇下了再也没有起来。他们把羸弱的肉身交给时间和土地来处理,把棘手的纷扰世事交给我们和黄河滩来处理。年不年节不节时,一些遇到难题的后人,同样虔诚地跪在他们的坟前,烧些香烛,祈求能掐会算的先人给指点一条明路。

回去时,来时路上的积雪被勤勉的人打扫赶紧,留下我来时踩在雪地上的足迹,经强烈的阳光一反射,依然分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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