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别人看不到的伤

作者: 程予东 2016年01月06日伤感散文

一个女孩在日记里这样写:身体不适,课间操咬牙跑完三圈后,胸闷恶心,还是不能停,下面就是练步,摆臂,可意念和身体是分离的。校长巡视过来,斜了一眼:“你怎么不摆手?你这样做是在给班级扣分,你的集体荣誉感哪去了?”我继之沉默,勉强动弹了一下。有些伤不是谁都可以看到的。

她的文字浸着责任和荣誉感,浸着排不开的委屈,浸着沉默下的吁求,浸着洞悉人情的冷静。

以我对这个女孩的了解,她凡事要强,不甘居人之后,这样的孩子往往活给别人看,更活给自己看,只是那一刻,她没有活得好看的底料。设若不是特殊情况,她会迎着风,哪怕单薄如翼。她不像有的孩子为了讨得一点便易就把尊严缺斤短两卖掉,比如找一个理由躲开自己情绪排斥的东西,达到目的,就自鸣得意。她还不像有的孩子面对他人凌厉的眼神和口舌的聒噪,针锋相对,烈烈的口吻。她不会逢迎解释。她不需要指斥更不需要垂怜。即使有痛,也隐忍不发。纪伯伦说:自尊是少于自己需要的接受。那她就是一个自尊的人了。可是能就此断言她不需要疼爱吗?如果说不需要,她为何说出那些伤呢?不了解的人哪能懂得,能忍受寒冷的人也有一颗向着温暖奔跑的心啊。

可谁是我们的温暖呢?我们有力奔跑,却常常无方可投啊。那个高个女孩投篮很漂亮,在限定的时间内,她三两步就抱得满分,惊起一片雪白的赞叹。她的短跑冲力不错,在秒针冷酷的转动下,她依然能刮来一阵旋风,踩着点把分数捞到。长跑是她的弱处,是很多孩子的弱处,他们借着文字,拒斥的情绪一浪压过一浪,哨声一啸,向后撤退的心马上偃旗息鼓,跟着哒哒的脚步鱼贯而入,渐渐不支了,大口喘息,恨不得浑身每个毛孔都舒张开。她的腿倏然疼痛起来,这种啮人的感觉瞬间侵占大脑,她瘸着腿慢了下来,慢了下来,当着那么多同学老师的面慢了下来,人群里还有她的父亲。就在她顺势坐在路牙边残喘的时候,她的父亲一个箭步跑来,对着她的腿就是一脚,“又偷懒,没脸的家伙!”她没有做声,也没有解释,父亲觉得好像是默认了他的判断,临走的时候,又补上一脚。操场热闹着,加油声此起彼伏,她觉得那是很遥远的声息。

“跑步时,腿又抽筋了。”她选择一个自己可以信任的人,依赖的人,压着声音说了出来。那个信赖的人也抽过筋,知道是缺钙的原因,没有言语,默默陪着,到了超市,抱了一听奶粉。“别人都能坚持,你为什么不能?逃避畏难,能有什么出息?”父亲一见面就投掷这样的话,头也不回地投掷。她还是恹恹,像是一个习惯。

隔着数日,她说自己膝盖疼。她的父亲把体育老师的话捎来,说她跑步没有尽力。听着他们的话,心里翻卷着凄楚的浪花。寻了日子去拍片,等了个把小时,结果出来,好好的。那个信赖的人啊,也禁不住怨艾起来,“人对自己心理消极暗示,就加重消极结果。逃避不了的,就要面对,除了面对,无路可走。”紧了脚步,有点想撇下她的感觉。

转天和同事无意间说起,同事,那个漂亮的英语老师喃喃着:“你们可能错了,我读书时候,跑完,膝盖骨疼,医生扭着膝盖使劲儿发力,然后手一丢,哟,不疼了,真神。”她的话刚落,心里就掀起了巨浪。那个高个子投篮球洒脱的女孩,那个和秒针较量后抱得理想分数的女孩,那个小腿抽筋撑不开步子的女孩,那个忍着疼痛挨父亲凌空一脚的女孩,身影晃晃悠悠,模糊一片了。有些伤你是看不到的,你看到的是你以为的那些。即使你是和她血脉相连的那个,也无法有接近真相的识度。和你血脉相连的人,看起来是爱你的人,其实他们也多是爱你光鲜的模样,靠近你就等于靠近了亮光。你的暗疾他们哪里能够感同?除了他们曾经在某一段时日里被痛楚囚禁过。别的人呢,不过是或驻足或退后,即使靠近前来也掺杂了人心浇薄。

我们忍着那些痛苦,那些幽暗,我们找不到解释的人,那些熟悉的面孔也是陌生的。他们送上的关心可能潜藏着同情和可怜的目光,可能张狂着不乏讪笑和蔑视的神情,假关心的纠缠询问,与其撕开伤口给他们看,不如一个人独自疗伤,因为人生说到底是一个人的战争。

有的人在独自战争的时候,还能以坚韧、笑靥、豁达、悲悯示人。那个叫司马迁的史学家,遭遇耻辱,选择苟活人间,是为着究天人之际完成父亲草创未就的事业;那个叫唐婉的女子相思成疾,夜风刺骨,彻体生寒,终是怕人询问,忍住泪水,在别人面前强颜欢笑,选择了瞒、瞒、瞒;那个叫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巨匠有着严重的失眠症,怕影响家人休息,独自在庭院被风吹彻……这些身影的背后,有着多少心灵的沟壑,有着多少精神的烟火!这些生命是破碎的,他们因为信念更加巍峨,因为悲悯撼动心魄,因为破碎愈加深刻。

郭敬明坦言:我并没有路过他们的人生,仅仅是看见了在黑暗的边界,他们半温暖,半寒冷的生存。内心的伤啊,无人深情抚摸,与其诉说委屈求得谅解,谅解也浅薄,不如隐忍不发,锻造心性,自破碎的心灵中擎出烛火,照亮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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