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不开土地的人

山寨习俗，孩子要降生到地上，才能像地里的庄稼那样茁壮成长。因此，你从呱呱落地，就与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

躺在土木结构的吊脚楼里，看四面土墙裂纹如画，听风卷泥沙敲打牛肋巴窗棂，听母亲吟唱土里土气的童谣。在土地上蹒跚学步，在土地上驰骋疯跑，在土地上摸打滚爬，把自己浑身上下弄成个泥人儿。在路边的牛滚凼里游泳，任泥水弄脏身子，甚至让泥水呛进口鼻。将泥土和水揉软，捏塑成各种各样的动物，摆放在院子里。

长到接近锄把高了，庄稼人必备的农具一件件装备起来。学耕学种学收，熟悉了24个节气，熟悉了各个节气该做啥子农活，熟悉了各种农具的使用方法，熟悉了各种农活的基本要求和技巧，娃娃时代就结束了。

身体强壮了，肌肉丰满了，技术熟练了，不大愿意接受调理的土地也温顺多了，但你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成家立业，上有老，下有小，衣食住行，全家的开销，都要靠你从土里刨出来。山寨以外的世界是啷个样子？不晓得！你只晓得耕田要犁透、耱平，种地要挖深、捣细，播种、育苗、栽插、锄草、施肥、收割必须精心细心小心，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一年四季，春怕倒春寒，夏怕久旱不雨，怕洪水冰雹，秋怕久雨不晴，冬怕无雪无霜。你的喜怒哀乐，你的希望失望，都与土地和收成密切相关。

冬去春来，循环往复，天还是那片天，山寨还是那座山寨，土地还是那几块土地，种地的你却老了。身子不再硬朗，肌肉不再丰满，精力不再充沛，手脚不再灵便。人老话多，说的都是与种地有关的人和事，仿佛那是一本永远念不完、越念越有味儿的经。可寨上的青壮年人都不爱听，人家爱听爱说的是啷个打工赚钱，啷个迁居城镇，就连你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

岁月无情，腰酸腿痛，咳嗽气喘，眼花耳聋都找上了门。再也使不动农具，但不使农具又能做啥呢？勤扒苦做一辈子，习惯成自然，不做了反倒不习惯。想来想去，找出父亲留下的拐棍拄着，喘息着，将院子和晒坝反复打扫，将破旧的农具反复整修，去吊脚楼后的承包地里走走看看。

这天上午，你又走进了吊脚楼后的承包地。这里地势平坦，土壤深厚，土质肥沃，旱涝保收，而且离家最近。你不能种地了，恁个好的承包地也只能荒起。你放下拐棍，伏到地上，将胸膛贴着土地，格外踏实。你想，死后若能埋在这地里就好了，从土地上来，又到泥土中去，这才是庄稼人的归宿啊。

十多天后，有邻居在吊脚楼后发现了你。你的胸膛仍然贴着承包地，你的儿子，却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忙着装修新房。

你的死讯，轰动整个山寨，更震撼了你的儿子。儿子悲痛欲绝，送你入土为安，随后毅然卖掉了城里的新房，返回山寨，拿起你使用过的农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