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的记忆

作者: 山静入柏 2016年01月10日优秀散文

当兵离家的前一晚上,我和母亲坐在煤炉前,也不知说什么好。在此之前,我离家最远的地方就是上山下乡的九里公社,其实也就20华里左右。我下乡的那天是个阴天,母亲在广场上以泪洗脸,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而这回我将会走得更远,到山西,听说有一千多里路呢。母亲反倒变得异常平静起来。

煤炉烧的是藕煤,炉子上是熏黑的炖钵,炖钵里像土豆那样堆着一钵子茶叶蛋。母亲说,这是给我明天带到路上吃的,25个。我清楚,这些鸡蛋一定是母亲借来的,不知道她赊了多少人家。因为在那个年月,别说买不起,就是买也找不到地方。

吃鸡蛋是贫困年月的奢侈。在老家,只有月婆子才能尽情享用,说是大补。能吃的月婆子,一顿可以吃一水瓢的蛋。

我看过一个资料,说光绪皇帝也爱吃鸡蛋,每天都要吃上四个。但他并不知道鸡蛋的真实价格,内务府给皇帝的报价是34两银。光绪有一回问他的老师翁同龢:“鸡蛋那么好吃,可这么贵的东西你吃得起吗?”这话让他的老师真为了难,可见当时内务府贪污有多么严重。

我们家也曾养过几只母鸡。但毕竟不是乡下,母鸡的鸡窝只好安排在我们兄弟的床下。我们每天盼着母鸡下蛋,动不动就把手伸进热辣辣的鸡屁股探虚实。有时候望蛋心切,把手在鸡屁股里掏了许久,结果把手抽出的时候,母鸡忍不住就拉出一泡热气腾腾的稀屎到手上。

灶屋里只有煮鸡蛋发出的“咕咕”的声音。此前,我看见母亲将快煮熟的鸡蛋捞出来,一个个在水瓢里用筷子轻轻敲破,然后再放进炖钵里。做完这道工序,母亲才开始放盐、茶叶和桂皮,因为只有这时才会入味。

茶叶蛋的香味实在诱人,惹得舌下总是忍不住有涌。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母亲看出。唯一克制的法子就是在咽口水的时候闭嘴不出声,也不要让母亲看出喉结的动。但这是很难的。我甚至体会到香味可以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盐香;一类甜香。凡是大自然的香味一般都属于甜香,它让你觉得好闻,但不会动俗念。盐香则不是,它是香料和盐的混合,只要水一滚开,那种香味立马就揪醒了馋欲的耳朵。除了茶叶蛋,老家煮腊肉的时候也是这样一种要命的香味。这种香味差不多只是与过年发生联系。

母亲其实早就看出了迹象,轻声问我:“鸡蛋是带到路上吃还是现在吃?”

我使劲咽下一大口口水,说:“干脆现在吃了算了!”

我知道,懂事的弟弟们这时候也都没有睡着,我可以在静静的夜深里分辨出他们在床上小心翻身的声音。他们和我一样,也都被这可恶的茶叶蛋的香味折磨,我怎可明天一人独享。

母亲哽咽着点头了。

就这样,母亲给弟弟们一人送去一个茶叶蛋,剩下的逼着我一个人全吃了。

这是我这辈子吃得最多的一次鸡蛋。我装着这一肚子鸡蛋上路,差不多有一周的时间,都肚饱如铁,不吃不拉。部队在长沙兵站、石家庄兵站停车吃饭的时候,战士们都用军用缸子打来黄金亮色的猪肉炖粉条,照往常一定是难得一遇的美食,可我闻着就反胃。而且坐在火车的闷罐车箱里,歪在铺在车厢的稻草上,老是打嗝,打出来的气味都像过夜的饭菜,一股馊味。

母亲倾其所有给儿一顿,想不到竟让我有好几年谈蛋色变,甚至看到好吃的木须肉里夹杂有蛋花,也便停箸不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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