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前的闪击

作者: 迎风而立的树 2016年01月10日原创散文

去西安的路上,突然想起了他。

两千年前那位着名的剑客。

他还有一个身份:死士。

漉漉雨雪,秦世恍兮。

眺望函谷关外漫漶的黄川土壑,我竭力去模拟他当时该有的心情,结果除了彻骨的凉意和渐离渐远的筑声,什么也没有……

他是死士。他的生命就是去死。

活着的人根本不配与之交谊。

咸阳宫的大殿,是你的刑场。而你成名的地方,则远在易水河畔。

我最深爱的,是你上路时的情景。

那一天,“荆轲”——这个青铜般的名字,作为一枚一去不返的箭镞镇定地踏上弓弦。白幡猎猎,千马齐喑,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寒风中那屏息待发的剑匣已紧固到结冰的程度,还有那淡淡的血腥味儿……连易水河畔的瞎子也预感到了什么。

你信心十足。可这是对死亡的信心,对诺言和友谊的信心。无人敢怀疑。连太子丹——这个只重胜负的家伙也不敢怀疑分毫。你只是希望早一点离去。

再没什么犹豫和留恋的了吗?

比如青春,比如江湖,比如故乡桃花和罗帐粉黛……你摇摇头。你认准了那个比命更大的东西:义。人,一生只能干一件事。

士为知己者死。死士的含义就是死,这远比做一名剑客更重要。干了这杯吧!为了那纸沉重的托付,为了那群随你前仆后继、放歌昂饮的同行。樊於期、田光先生、高渐离……

太子丹不配“知己”的称号。他是政客,早晚死在谁手里都一样。这是一个怕死的人。怕死的人也是濒死的人。濒死的人却不一定怕死。

“好吧,就让我——做给你们看!”你峭拔的嘴唇浮出一丝苍白的冷笑。

这不易察觉的笑突然幻化出惊人动魄的美,比任何一位女子的笑都要美,都要清澈和高贵——它足以招徕世间所有的爱情,包括男人的爱情。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渐离的筑弦是你一生最大的安慰,也是惟有你才匹配的殊荣。

他的唱只给你一人听。其他人全是聋子。羽声里埋藏着你们的秘密,只有死士才敢问津的秘密。

遗嘱和友谊,这一刻他全部给了你。如果你折败,他将成为第一个用音乐去换死的人。

你怜然一笑,谢谢你,好兄弟,记住我们的相约!我在九泉下候你……

是时候了。是誓言启动的时候了。你握紧剑柄,手掌结满霜花。夕阳西下,缟绫飞卷,你修长的身影像一脉苇叶在风中远去……朝那个预先埋伏好的结局逼近。

黄土、皑雪、白草……

从易水河到咸阳宫,每一寸都写满了乡愁和永诀。那种无人能代、横空出世的孤独,那种“我不去,谁去?”的剑客豪迈。

是啊,还有谁比你的剑更快?你是一条比蛇还疾的闪电。闪电正一步步逼近阴霾,逼近暗影里硕大的首级。

一声尖啸。一记撕帛裂空的凄厉。接着便是身躯重重仆地的沉闷。

那是个怎样漆黑的时刻,漆黑中的你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死士。他的荣誉就是死。没有不死的死士。

除了死亡,还有千年的思念和仰望。

那折剑已变成一柄人格的尺子,喋血只会使青铜浸添一份英雄的光镍。一个凭失败而成功的人,你是头一位。一个因倒下而伟岸的人,你是第一株。你让“荆轲”这两个普通的汉字——成了一座千古祭典的美学碑名。成了秦夜里最亮最傲的一颗星。

那天,西安城飘起了雪,站在荒无一人的城梁上,我寂寞地走了几公里。我寂寞地想,两千年前的那一天,是否也像这样飘着雪?那个叫荆轲的青年是否也从这个方向进了城?想起诗人一句话:“我将穿越,但永远无法抵达。”

荆轲终没能抵达。

而我,和你们一样——

也永远到不了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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