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的样子

作者: 方荷 2015年01月27日伤感散文

我真的不想为此感到惊讶,然而我又确实为此惊讶了一阵子。

女儿去广州拜师学钢琴,她的双手刚接触到琴键,辅导老师就盯住她的手问,你的手指怎么了?她懵懂地看着自己的手,没怎么啊?老师又问,你的大拇指是不是受过伤?我手指天生就是这样的。那就好,老师说完不再纠结她的拇指。但我猜想,她在回答完老师的疑虑后,肯定会再次为她的大拇指感到不好意思,继而想到要抱怨我。在我的呵护里长大的女儿,经常对别人说她手脚长得不够优雅怪罪我。她经常将脚趾头伸到我的鼻子下面,叫我看清楚,这都是遗传你的样子。

我不能说从来都没认真看过女儿的手。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几小时之后,我就小心翼翼地掰开她蓓蕾般的小手掌,细致入微地观察过她萝卜丝一样纤细的手指。那指尖上还长着锋利的植物嫩刺一般的指甲。我曾一度疑心,她的指甲有没有划伤过妈妈肚子里的零件。十几年过去了,我没再细观过她的手,虽然我帮她洗过小手,拉着她的小手过马路时,被她的小手指调皮地挠过手心。甚至在一次商场走失的事件之后,我重新找到她,蓦然感觉到她抓我手掌的力量大增,像是要和我的手掌粘连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一样。但我还是没仔细看过她的大拇指。

老师的提醒也让我好奇,晚上我抓过她的手指,仔细地端详,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异样。我将她大拇指和我的并排比较着。天哪,这一大一小两根拇指实在有点病态。都是指端很粗,指甲宽而短促,整个手指的特点是短粗胖,于弹钢琴来说的确不相宜。再看看我的大拇指,如果能像剥花生壳一样,将拇指脱掉糙皮,按比例缩小一倍,那就是她的大拇指无疑。我忍不住笑了。女儿抓住我的手不依不饶。我很无辜,我当然不希望我们手指的样子让人怀疑受损过。但我又能怪谁去?

我自然想到了我的父亲和母亲。远在天边的父母亲,这一刻应该已经上床休息了。父亲可能正坐在被窝里,披着棉袄一边吸烟,一边看床头柜上的电视节目。母亲应该在旁边那张床上的被窝里躺好,但还没有睡熟。她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父亲说话,问那些她突然想起来的,有些放心不下的事情。也有可能问到我,或者我女儿的事情。但他们肯定不会想到,这一刻,我因为手指的长相问题,想到了他们。更不会想到,我此时特别想看他们的手。

我使劲地回想父亲的手是什么样子。令我吃惊的是,无论如何,我都想不起父亲的手是什么样子,更枉谈大拇指的形状了。我好不容易记起前年他动手术卧病在床时,我帮他洗过一次手。那手掌好像很黄很粗粝,像粘了一层褪不去的砂纸。手背是褐色的,皴裂的树皮一样,毛巾搽在上面会被挂住。大拇指到底长什么样子,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不知道在我出生的时候,父亲有没有看过我的小手。我知道的就是,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和无数的人握过手,好像唯独没有握过父亲的手。他也肯定在我小的时候牵过很多次我的手。看来下次回家的时候,我要拽过他的手,好好研究研究,拍张照片。如果我以比较三代人手形的娱乐的方式,想来他会顺利地接受。

女儿还抓着我的手指,在想象中雕刻着她满意的造型。我开始赖皮,我说你去看看你妈妈的手,兴许你是遗传她的。我都不知道她的手指长得是不是好看。听我这样说,她马上抽手去缠妈妈了。这里我明显地撒了个谎,她妈妈的手形,我还是记得非常清晰的。毕竟我们经过了八年抗战一样的恋爱。有次,我们一帮成年夫妻模仿电视游戏,太太们都站在一块幕布后面,只在幕布的窟窿中伸出一只手,然后丈夫们挨个去辨识手形,寻找自家的女人。我在万手丛中,轻易就抓住了老婆的手。虽然其他人有抓错的,但我永远都不会。我觉得那早已经像是用我的左手抓我的右手一样了,既能准确无误,又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跟我的生命有天大关系的母亲,想到抓握她的手,我的心又颤抖了一下。和想父亲的手不同的是,我虽然现在也不能清晰地想起母亲手的样子,但不像回想父亲的手那么无措。我在前年春天握过她的手,她也牵过我的手。我能真切地记起她受伤的手指的样子,她浸泡在乳白色的淘米水里的手背的样子。

前年春天,我陪她去市里看眼病。很少进城的母亲,面对宽阔街道上的车水马龙,明显有些紧张,我下意识地抓着她的胳膊,掩护着她穿行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到了中医院的候诊大厅,母亲感叹头一回看见这么大的客厅,我笑笑拉着她找眼科。走着走着,我的手臂自然下滑,手就抓住了她的手。母亲的手暖暖的,软软的,小得可怜,我轻易就能攥在手心里。在排队进入门诊室时,我推母亲往前一步。就在这一刹那,我分明地感觉到她的手将我的手抓得紧紧的,我的心跟着剧烈颤抖起来。我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和不自然。我转脸望向窗外,没有敢看母亲。恍惚中,我觉得这是女儿的小手。我想起女儿那次走失被找回时,抓我手掌的感觉。这是一种信任和依赖,是一种担心和害怕的表现。母亲害怕的是什么呢?

去年春节前,母亲听说我们要回去,取下风干的羊肉来收拾。预备做一道我和老婆、女儿都很喜爱的美食——羊肉炖粉丝。在做这道菜之前,很费时的一个前奏就是,要将风干的羊肉剁成块,洗刷干净,然后用小火炖好。凉了后,将羊肉从骨头上一条一条地撕下来备好。这样,来了客人,就能很快做出这道美味。母亲在剁羊肉时不小心伤了拇指。这让我有幸在帮她换创口贴时,看清了母亲大拇指的样子。

我看到那道细长的伤口,是怎样大煞风景地破坏了一根修长的大拇指的外观。这印象使我一度错误地以为,我母亲的手形是最美丽的。可是,去年临走时的所见,迅速改写了我的印象。

每年过完春节离家之时,母亲照例是要伤心落泪的。母亲落泪时不愿被我们看见,她往往会找件事情做来掩饰。那天母亲蹲在水井旁边,在一盆淘米水里洗碗,我惊讶地发现,在乳白色的水里,母亲露出的手背,像是两小片漂浮的褐色榆树皮。在我的不知不觉中,妈妈曾经美丽的双手已经严重地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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