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枣树

作者: 丹州樵子 2016年01月22日情感散文

记吃不记打,儿时的许多记忆总是和吃连在一起的。

祖母教我栽树时说,桃三年,杏四年,枣儿吃当年。她领着我在村后的枣树林里挖了一株三尺多高的栆苗子,顺路在老池里提了一瓦罐水,回到院子里的墙角下,她一边笑咪咪地看着我挖坑培土浇水,一边说:谁家娃儿勤谨栽的树就长得高,谁家娃儿勤谨栽的树就结的果子多。

祖母身边无是非,她从不高声说话,更不会和人论理。据说在我们那一大家子人未分灶的时候,蒸馍擀面是她的事,饭熟了往人前端则是她兄弟媳妇的事。安静的人做什么事都是安静的,安静的在屋里纺线织布,安静的在墙角硷畔点豆种瓜。对我这个长孙更是溺爱无边,从小到大从未说过一句重话,但凡她能代劳的事情也从不让我动手,许多事我还没有感觉她已是泪流满面,可在栽树这件事上她却一反常态,只动嘴不动手。

好多年后我才明白,祖母在世时,她看枣树如我;祖母去世后,我看枣树如她。不管年龄有多大,回家后,望一眼那枣树,似乎依然能听到那一声唤:樵子回来啦!

陕北旱塬,枣树如人,不与五谷争地,干崖沟畔都能安身;不与百花争春,桃李落英时序安静它才吐绿,尤其不畏春旱,“五月旱,枣儿辫”是自古就有的谚语。即使天年不济五谷绝收,枣树都不会空对世人,所以在那十年九旱的年月里人们视枣树为救命书、称枣儿为救命果。再不爱栽树的人家,也会在窑背硷畔上栽几棵枣树。也许是生长环境的关系,枣树果实甘美,水少质坚,就连那修道者,虽能不食人间烟火,但却是一日不舍枣三枚;枣木也是坚韧无比,古人做车轴,它是首选。白居易有一首富含哲理的写枣树的诗——《杏园中枣树》。开篇先借常人之言说枣树既平凡又粗鄙,树皮像开裂的冻手,树叶像琐小的鼠耳;但却没有自知之明,也生长在这杏园里,与那些风光旖旎的红花相比就好像是嫫母对着西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接着却笔锋一转写道:“东风不择木,吹煦长未已。眼看欲合抱,得尽生生理。寄言游春客,乞君一回视;君爱绕指柔,从君怜柳杞;君求悦目艳,不敢争桃李;君若作大车,轮轴材须此”

自从栽下了那棵枣树,我仿佛就将心事丢在了那墙角里,少不得一日三探。那时候父亲在县城工作,母亲满年四季都要参加生产的的集体劳动,年少的我多是和祖母厮磨在一起。祖母就笑我:又不是看媳妇哩,小心把人家看羞了,不理你了。树没羞,我倒先羞了,再看便是偷偷摸摸地,偷偷地浇点水,偷偷地松松土。直看得杏花落了桃花谢了,那枣树才努出了绿豆大的芽孢,我便解脱一般大呼小叫撒欢儿去。

那一年枣树真就结出了五六颗枣子,我炫耀般极力护着他们,到秋后竟有三颗玛瑙似的红在枝头,等我讨赏般捧给祖母的时候,她说你先吃,你看自己栽的树结出的果子是不是比人家的甜。那枣树是栽在磨道旁边的,得粪水之先,第二年就长了一人高,再一年就蹿出了墙头。许是为了给枣树作伴,祖母每年都要在枣树下种几棵番瓜,瓜蔓爬上墙头攀上枣树,橘红的的瓜灯笼般悬在空中与枣儿也像祖孙似的朝夕相伴,成了门前一景。有一年枣树开花时节竟然引来了一窝蜜蜂,团聚树上。祖父拿了一把柳条笊篱,戴了一顶草帽用纱布罩住脸面去收蜂,他说收住了,就能吃上蜂蜜。他一边用笤帚篾子往笊篱上拂着蜂儿,一边念咒般喊着:蜂王、蜂王上上……我坐在大门墩上眼巴巴地看着,这时却来了一个人,说那蜂是从他们家分出来的,因为村上只有他们家有蜜蜂。乡间本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蜜蜂也和择木而栖的良禽、春天回归的燕子一样,落到谁家就是谁家的,在哪里安家是这些灵物本能的选择,人不能强求。可祖母却说,是他的就让他收走吧,我们家本就没有的。那人把那一窝蜜蜂收走了,可奇怪的是他家的十几窝蜂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跑得连一窝都没剩。

现在想来我那朴实的祖母在教育后人的事情上其实是有大智慧的,她从不说要我怎么样,却让我知道她希望我怎么样,她在她的心里给我预设、定位。我常听她对人家说我樵子说什么什么,我樵子说他长大了如何如何。仔细想想那话都是我说的吗?像是,又不全是。面对一位你有一点委屈她都要流泪的人,你有什么理由不顺着她拨开的那一丝亮光前行呢?

四十五年了,走了祖母,塌了祖屋,在那残窑断墙前长高了一棵枣树。

祖母的枣树。

每次回家,望着那棵已经有些老态的枣树,想起我那懦弱的不会与人吵嘴、善良的看见杀猪都要落泪的祖母,总有一种与眼前世界剥离的感觉。

祖母生活的年代几近绳床瓦灶,但她对所有的收获都极尽感念,即使自食其力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她也觉得是上天的恩赐。她用她的行事告诉我:把自己应该做好的、能做好的事情做好,就有真正的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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