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村庄

作者: 牛旭斌 2016年01月25日优美散文

从城市返回村庄的路,是一个人的乡关。路上的追寻和复归,所有的疑惑与抗争,承认与不舍,是一个人的乡愁。

我们在3间瓦房里过活一生,生儿育女,劳动的时侯低下头,像牛一样拉车,像马一样驮粪,一面古铜色的脊背,就能背一座大山四季的粮食和果实。那压弯的腰椎,从不屈服耕耘光阴的沉重。再苦再累的人,回到屋檐下都是神仙,用马勺喝水,要大碗吃饭,长烟锅子吸一大把的烟面,玻璃瓶特曲要掌号(喝)一大瓶,才算过的是光阴,人生才算过瘾、算痛快。

村里人终年到头,像牛像马地干,挥汗如雨地干,田野就是舞台,是疆场,村庄就是家,是窝。天黑了就回来歇息,抱孩子,暖热炕。扯长呼噜响破天。

房子是霉尘的,低矮的,土黄土黄的墙皮有些剥落的,像绘下的地图。一圆转的房子里,堂屋、偏房和耳房子,那里面瓶瓶罐罐,储放着几代人生活的证据,这些比金银细软还值钱的家当,一些上面还是不是有祖先的汗渍和手温。还有折叠起来,包裹起来,压在炕沿下,装在箱角里,藏在墙旮旮里的东西,那些角角落落被薰黑、被腐蚀的宝贝,才是一个家族不能失遗的生活。就是把命丢了,把旧房子都拆了,也要留下的念脉。那里面最要紧的话,是口耳相传的秘密,和一个长辈快走的时侯才说的话,他们传男不传女,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能去破天机。放了几辈人的东西,老房子负责传承和保守。

我收留渐次荒凉的季节,让时间停在过去的茂密里,老房子里一天的烟火和走动,就是一个人的一生。还有许多打算改变的事情,我们还要鼓足劲。可是,让满坡的槐芽再发一次、绿一次已不可能,让满山的小麦再翻浪、再丰收也不可能,槐树老了,小麦病了,那年的春天荒凉了,野韭菜长到了山顶庙旁,和尚们提着?头挖,铲。雨水和阳光还是在该照时照,该下时下,但它们活不了了。山上的土,不知是太酸了,还是太碱了,草木不喜欢这向阳的北山了。有人说新一代的化肥,把自然的秩序搞乱了。

几十年过去,土里面没发芽没收成的事经常发生,我们都已习惯这些碎没节子的事,尊重自然中的伦理规律,谁也没有资格骂天怨地。生活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不上心的事情,它不尿你,你不出力的事情,它不会顺着你,更不会搭理你。

坐在夏家湾一个下午,直到太阳落山,荞花飞扬,风催促我起身,小雨从山头漫来,踏着细步,雨点泛起土味,牛的哞声羊的咩叫,让我离不开这养活几百头牲畜的草坡。有时候我们根本弄不懂,多少年后当麦田成为荒地,农业扬弃了命根,也改变大山的活法。

那些掉光牙的父辈,靠着夕阳里的草垛抽旱烟,咳嗽,他们抽烟就是为了咳嗽。他们用最绵长的时间,静观陪了自己一辈子还那么执着地晨出晚归的太阳。

怀念和幻想

谁都没有发现夏家湾被我乔扮的过程,小麦地里种满药,种满草,在秋天赶赴万物退场的欢送会时,再繁华的蓊郁都开始凋零,也只是几场夜风,就能办妥这些事。我下山进村,青草的枯发篷乱,你对我说:没有几个人还来山坡。羊都嫌远,看不上这水草的丰美。

上山的路,要流一身汗。没有年轻人愿意流汗。山野枯寂起来,就像炊烟稀疏的村庄,人影伶仃。流传在大地上的事情,没有几样是清澈的,泉水、牛蹄窝、冰棒子、雪窖是清澈的,也没有几样是混沌的,密林,蛛网,生锈的农具,满山的雾,起土的风,算是混沌的。但又有谁去廓清它们,这些与生活并无瓜葛,这些喝西北风的事,与生活无关。只是有时侯,想看清的东西,被蒙上了眼晴,会说错话,犯错事。

那些年我们黎明上山的道路,满路的石子,终年都没有滚完,在你拖着一捆柴禾下山时被统统扫净。那里的山泉供养和滋润着我们,日头暴晒后干渴的喉咙。不信你看那朝山湾树林奔去的人,见到泉水就脑栽子栽到里面,喝一气。也有身强力壮不愿上山挖地的人,就终年顺路转悠,虚耗让自己愈虚,晚上饿虚脱的时候回到没有女人、冰锅冷灶的空巢。

我给大雪天生上火炉,让干柴燃烧一年的烈火,不在最冷的天让心里抱冷。我知道热和,是生命的需要,爱的需要,但还没回家的亲人们,远在远方,寒风吹歪他们的脚步。乡亲们说我是个闲不住的人,从春天到冬天排着队干活,手头就没停过,闲的时候,就站在庄口拾粪,帮陷在泥潭的卡车垫路,把雪霜冻虚的麦根压一遍,把全部的体力都给了从不言语的荒野。我一直给生活使劲,偶尔在小下来的风声中,听见秸杆的呼喊,筋骨缺钙的松响。

村庄是一个人的脱胎之地,也是命中不可选择的故乡。我挎上行囊孤身出门,多少城市都没有留下我的声迹,但在我的夏家湾,我坐在一片草坡,便有鹰来身边盘旋,即使你想睡一觉,蚂蚁也要来做伴,陪你在草坡上玩和思考,一些爬进衣服口袋里,被带回房子,住一回宾馆。任何时候,夏家湾都从不放你去单枪匹马地闯荡。不管出入于哪片玉米林,哪个垄上,都有孩子们爱吃的蒿瓜和覆盆子。还有酸杏和水桃树上,在果子青青的时侯,就留下被我们拽折的树枝,那是馋的罪证。

你走到再远的地方,即使乡音模糊,若还会做梦,就还有炊烟在房顶和村庄之上飘起,就还有从来不随风化的人间烟火,它给你照引还乡的路。

我的同学王小五在相片上活着,人已走了10年。韩东、三娃、卫峰、会平、二楞这些同岁的人,也已走了5年左右。回过头来往后看,开上汽车做生意的人和坐在土堆上抽旱烟的人,一样经不起岁月的折腾,风和雨沥在身上时,都一样烈和冷。风和雨不在乎你是忙人闲人,而不吹打你。山坡上只要起雾,雨很快就打湿或者泡透村庄,满山的人荷锄下山。泡在半路上的人,钻进窑洞躲一阵。

多少年后,谁都没有能力挣脱,蒿草缠人的土地拖泥带水的牵绊。不长庄稼的夏家湾荒坡,是太阳下、大野上最美的花园,但天天捆绑在那里挖地耕种的地方,谁会闲得去发现它还去欣赏它。他们不是诗人,他们是用双手劳动的创造者。

童年的我,无法看见童年的流逝。流逝的只有从山坡飞起的鸟儿,飞向他乡的天空。虽然贫困曾经遮蔽我们好好地仰望天空,但对大地的坚信,一直都没有怀疑。

村庄的山,四周是山,丘陵起伏,川流洄绕,任何山水都没有这气势。村庄的河,浅涌恣肆,溪水清澈,落花摇月,任何流水都比不上这律动。

当所有怀揣梦想的人都舍身村庄。一个人去哪里,都可能过上有酒有诗的生活,都有白手起家、发家致富的可能。一个人会因在异乡而格外智慧地处世,这是生存的需要。

当火车、飞机已经改变了我们对时空的概念,而把最初城乡区别的差异感完全磨灭时,我们谁都可以想走就走,说走就走,到处都有春天,到处都有桃花开。你走出去后才发现,世上最难走的一段路,其实就是出村的那段泥泞。人走得越远时,心会越淡定。

多少年后,你发现城市里再给力的空调,也暖不了市井的冷漠。也许,故乡造就赋予了你最初的精神和品格,也许惟有童年的记忆和打磨,才像铁一样钝重,深刻。

城镇化的小川一定是我们城镇化的路上最醒目的地标,为我们曲曲折折的人生指路。我们离开家乡的几十名同学,我相信他们回到故乡时,看见这简单的只有六个笔画的“小川”时,一定会热泪翻涌。不认识我们的人太多,意味着我们已破壳脱离。一个个从少年后就告别乡土的人,正如冬天的雪见太阳就没影了。10年前在孤身逆旅的常态中度过,像失群的鸟儿,断线的风筝,随意地东飘西荡,心无挂碍,城市拥堵的车流人海,麻木我的神经。

到头来,万水千山,疾雨狂风,徒留梦境,无处可寄。在村庄怀里长大的孩子,总是记得山村的模样。在村庄怀里长大的孩子,又总是经不起山村的变迁。

小时侯的认知注定了一辈子的看法。因为山村的孕育,命里面始终有一个放不下的,巴掌般大的名为夏家湾的地方,是命里的乡村。即使这里所有的东西都面目全非,但春天来时,依据树木的长势,依据房屋的坐姿,你还认得东南西北的每一座山坡。

命里的乡村

那天去山上,夏家湾的庄稼刚刚收完,荞草垛都打成捆背回了家,几座茅草房空着,徒留风吹彻荒原。我用镰刀豁开齐腰深的荒草,经过高处的泉水和当年开荒的麦田,风中开始飘起的雪花吹打脸庞,一阵紧过一阵的风声,在我内心呼啸,低徊。

后半夜的雪地里,风的吼声总唤醒我们的睡眠。门板上的栓子铁扣随风晃荡,垛在檐下的柴草倒落的声音,立在场院的秸杆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息,悬在檐头一尺多长的冰棒子掉在地上的声响,猫和老鼠拼命顺墙台跑到棚架上撕咬的叫声,都在这白茫茫的雪夜里,在万籁俱寂中,清晰地听见,每一粒雪花降落的声音。

一粒压着一粒,一层盖过一层。满天空的积云,全部被羽化成轻莹的雪片,白皑皑地,越下越大,盖住了路旁冰封的小溪,树下厚积的落叶,盖住了房上的青瓦,地上的泥坑。雪花满地堆放,平日越凌乱的地方,乱堆柴草的地方,等到大雪盖严实后,似乎更加诗意。好像满世界的白银,偏爱这宁静的穷乡,毫不保留地全部铺洒给我的村庄,那夜风中迷人的亮光,让黑夜窥透出一片明朗。

下雪时的风,宛若过年耍社火时人们合唱的小曲。高一句,低一声,婉转,悠长,如梦如醉,直唱得心里热泪奔涌,直吹得眼前世事迷离。夜深沉的时候,所有人家拉下了电灯。黑窟窿洞的柴房和牛圈一隅,鸡睡在架上,狗睡在窝里,满天空的雪,纷纷扬扬都往地上睡。大地是冬天的眠床,雪花像棉花,给大地缝制越冬的棉被。

那个叫耕田的娃,小我几岁,从广州回来,穿着红色西装,蓝色牛仔裤、耐克牌的运动鞋,手里玩的是最新出厂的iphone5,和我打招呼时微信里“滴滴”在响,寒暄几句,他的脸上便分外自信,大谈阔谈广州的十里洋场,都市的灯红酒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很少插上一言半语。说着说着,他的父亲等不住他,已从雪地里走出村路好远,上山了。

一个背篼从背后堵住他,一步一步的挪动,像蚂蚁搬东西,那熟悉的背影,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父辈。他们不是多能够适应和理解,当下我们的生活和心灵。在一大片麦田旁,耕田停下来,蹲在路边,打开二维码,问我有没有微信,我们“扫一扫”。我惊讶于他的话多,那个当年放牛连牛都不敢吆喝的娃娃,现在长大了,经见世面了,生活过得好了。不管他究竟对未来有多大把握,起码当下的他身上充满时代的朝气和力量,那种心无畏惧的自信不可阻挡。我由心底里高兴,并佩服他。希望他带上更多伙伴,培养像他一样新生代的自信。最好连傻了的、疯了的伙伴一起都带上,帮他们换换脑筋,换换活法,那该是多好的事。

我知道,习惯了工厂生活的他,已经不知道该什么时间拿什么农具去地里劳动。人说变就变,何况摆脱过去的生活方式本身不就是梦想吗?他可以忘记锄头,忘记背篼,忘记粪土埋洋芋,忘记拾柴磨面和耕地,还可以忘记土生土长、灰头土脑的所有东西,他的父亲和所有村里的人们也完全可以不怪他。不是他选择离乡,是天水小站的火车在等着他,是远方的流水线需要他,是工厂的机器召唤他,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忙乎一年混个肚圆,却连个肉都吃不上、连个想要的东西也买不起的生活在逼走他,是村庄最后的“弹尽粮绝”和无能为力支开他。去外面要生活,也正应了“人挪活”的乡间俗语,日子过不下场的时候,你就得去奔波。生活难为你的时候,你就得设法去改变活着的状态,让生活因你而变。

村里人也渐渐开化了,只要兜里有卡、账上有钱,生活就是滋润的。耕田听说村里人都生二胎,许多人家的媳妇都被带出去,生完孩子抱回来,再缴超生罚款。村里人信命,把生儿育女更当作命根。一个人的命好不好,就看他有几个怎样的儿女,有没有好后生。儿女成了,就是说有出息,后生能当顶梁柱,就像一茬庄稼,赶了个好收成,会改变一家人的命运。这些年,每年有上百号的人都离乡打工,说像断了线的风筝,放出笼的鸟儿,哗啦啦飞远,去外面的世界觅食。有些飞得杳无踪迹和音信,有些一出去就是三五年,可喜的是小伙子带回了一家人,担心的是小姑娘出去后再没有回来……

活在村里的人都不容易。他们说是做着比种庄稼要轻巧的活计,但有谁知道他们城里的生活可否顺心与快乐?他们是否有白天和黑夜,霓虹闪烁的背后,究竟几许繁华,几许浮华?是否有下雨下雪时的放假?人们只看见他们还乡回来的光鲜与荣耀。

一位大师说,“一个人的童年,最好在乡村度过”。任何时候,我们回到村庄,村庄都会接纳我,拥抱我,属于城市的那种忧虑、压抑和慌张,会因回到村庄而荡然无存。就连那些几十年的土坎塄,它们在太阳下,也向我绽露出古铜色的笑容,沧桑,浑厚又仁慈。

村里没有直接能变成钱的生产线,不会让你多么富有,村里也不会有职场、权力、地位的冲突,大家清一色都是农民,头上都戴着火车头帽子,脚上都扎着泥腿子,背上都背着背架子,坐火车都扛着蛇皮袋子,没有什么趾高气扬的东西可以炫耀,但正是这一无所有,让我们快乐,让人心纯澈。但也有人把生在村庄当作耻辱,视为难看的胎记,绝口不提自己的出身,忘了他上路时出发的根基。其实,大中国意义上的每个人,谁不是乡村孕育,那些口口声声强调自己是城里人的人,你现在不是,并不能否认祖上不是。

就像谁也不能改变风的模样,风的根,从那道梁到那道梁,什么季节吹过什么庄稼,都有命里的定数。风也吹着我,回到四处落满灰尘的村庄里。村庄里的人们怕风,暴风交加雷雨,会打落长了一季的庄稼收成,寒风吹彻冰雪,会封冻淌了一年的河水溪流。可我听说,越来越多的城市人盼风,连梦里也期待一场大风,猛烈地吹过天空,最好横穿城市,扫掠楼群,一下子带走那笼罩灵魂的雾霾,从而结束看不见天的生活,快意地喘息。

在蓝天下的草坡睡觉,你就属于和归于自然了。

腊月里的乡村,以过年为主题,从备年货到祭祀,有许多规程。但这个时候再重要的营生,都比不过人们更在乎的精神世界,也就是过年前后人们的面子。好像一年的生活中,人们都豁出去了,好像过去的一年人们都光知道拼命挣钱、任自己做牛做马了,好像此时此刻就到了拉家常算账比胜负高低的时候。

大雪湮没村庄,也湮没了禾苗青青的麦田。闲得暖炕的时侯,人们就揣摩一些事情,说说家长里短,讨论一下今年谁家的光景最好。心病复发的婶婶们,就想起了村头的小庙,庙里的神,终年有不断的香火供养着。庙就住在村头的梁上,和人们一起,厮守着村庄的春稼秋穑和生老病死。看着人们四季每天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从扫霉除尘开始,人们要刷一刷房子,布置一下久违了顾不上收拾的家中内业,接待正月里串门的亲戚。人们要准备充足又丰盛的年货,过去的手工挂面、猪腿、一背篼菜蔬,这些都不时兴了,也渐渐地没有了,人们纷纷用商店里现成的礼品拜新年。别的东西拿出去,亲戚们也笑话不上档次,礼当太寒酸,会被人感觉一年来你混得不行。回家的人们热情地摆桌款待,来你家喝酒,到我家吃菜,村庄上空漂浮着挥散不去的酒香肉香。

村里人离乡,要么是读书求学脱离村庄,要么是出门打工远离村庄,要么是经商营生背离村庄,但所有的脱离、逃离和背离,都无需掩饰和隐藏,一切都那么纯粹、简单和直截了当,说走就走,就是出于改变生活环境的意图。也许村庄的庄稼不茂盛,也许飘着炊烟的饭菜不可口,也许村里面没有城市那样的姑娘,也许村里面住不上高楼没有可以游玩的地方?

也抑或村庄的土墙过于短矬和丑陋,抑或村庄的瓦房有些灰沉和荒寂?抑或村庄的山路有些坎坷和陡峭?抑或村庄的方言有些太土和难听?也许野花开得再烂漫的山坡,也没有城市公园里错落有致的园林花香。可能只有我,独怜乡野之花的土气、清新和露水盈盈,而这种表现在文字里,纠结不清,撕扯不开的乡土情感,或许却是因为我已然全身退出村庄,作为旁观者基于过去的经验,对过去的怀念而已。其实,我并不懂得而今乡村的生活和滋味。

一个人还有没有灵魂,可靠的判断依据是他还是否认识自己的童年,还是否承认过去。我30多岁后,慢慢发现自己的苍老,是从执迷于对往事的追忆中返回童年的过程。一个生在村庄的人,一辈子身上带着土气,哪怕是后来的四处流浪,或者在某个城市扎根,他都在努力做着一件事,混好了返回村庄。那种缱绻的情怀,其实是一个人告退村庄,离别家门时,良心背叛的忏悔。

一个人什么时间生在什么地方,埋在什么地方,一个人什么时间离开村庄,再回到村庄,并没有很明确的时间表,和可预知的路线图,村里人把这叫命。村里人说,人有时候,睡着就是醒来,蒙愚便是明白。活得清澈,远比活得清醒重要。

我们是村庄大树上飘零下来的一枚树叶,村庄给过我幼时全部的营养。尽管村庄里什么都没有,但那些牛和羊,那些土地和农具,教会了我们生活与生存,那些乡亲与父老,那些传统和乡俗,传给了我们善良与老实,等到掉光牙的时候,村里面一天天变老的伙伴,在黄土地里抗争了一辈子,把铁制的农具刨烂掉的父辈,终究还是住在村里,蜷缩在低矮的屋檐下,望着斜挂的蜘蛛网,那只冻僵的蜘蛛,或许是固步自封,或许是面对冬天不适应环境,而把自己的命网进去。

父亲就用生命替我们遮風挡雨,修桥铺路,砸锅卖铁把我们送出来,而把自己网在村庄里。他用自己的忍辱负重,在山乡,在土里刨食,在芝麻般大小的天地里,在野鹰飞过槐林的夏家湾山梁高岗,他用毕竟其力的汗水和隐忍,用无数漫长的白昼和黑夜,拿出所有的粮食和土地的产出,供送我们逃离泥土的村庄。日月照着,星星看着,风吹着,直到今天他耳聋鬓白,他的身心开始走下坡路……

面对亲人的孱弱,我亦无言,还能说出哪句有分量有救赎意义的话,为渐渐空巢的村庄打气。从大山被劈开的豁口里,那不愿匿身于尘土的迷雾始终飘在山顶,惊恐于一天天不知何时将要炸裂的飞石,欲埋没那些事情,掩住那些真相,几乎没有人,能为过去蒙受的苦痛拂去尘土。又有谁,看到了村庄的性情与面目全非?

下在夏家湾坡场的雪,是故乡北山上最耀眼的风景,我从外面混完世面回到小镇时,就看见了两样让我热泪涌出、心儿发疼的事物,一个是浅水流莹的双河,一个是村后秃寂寂的银山。每个人都在忙碌,在泥土里种籽求实,创业造房,红脸蛋儿满满幸福

我的那么点儿思想,对这个年积月累贫寒空洞的村庄来说,毫无有用之力。当一场大雪,从天上落到地下掩盖隐匿内心多年的伤口时,我才发现所有的寒冷都不是问题,伤心才是真正的难过。在心为物役、人世冷漠的陌生人社会里,他乡没有地缘没有宗亲,没有烈酒没有问候,金钱成为人生成败的标准砝码。

我还记着源头,那个我散文里反复提到的夏家湾,传统乡村的伦理习俗、经济结构、族群关系、人文传承、价值体系正在式微。城镇化下,乡关何处,我们怀念故乡的什么?我们怀念什么样的乡村?我们的皎洁星空在哪里?我们的青青禾苗在哪里?我们的山泉老树在哪里?我们的麦场耳房在哪里?我们的牧牛野趣在哪里?我们的兄弟姐妹在哪里?你送一把菜我送一碗饭,你给一个猪腿我给几把挂面的乡情又在哪里?

从没有雪的冬天路过,满村庄转一圈,我没见一个人,没见一户炊烟,也没见一头奔跑的牲口。那些关住院门的房子,屋脊上生长着一丛丛像金钱树一样的瓦松,那些落满树叶的院子、屋檐台、窗沿上已经看不出尘土的痕迹,不知是土太厚,还是被哪一天的大风吹走了。时间的发条好像在主人锁门的那一天被拧断了,所有的事物都静伫在哪儿,发霉的发霉,无声的无声。

最后我还是发现,一种生命的待孕一直在呼唤我,那是大地上,所有沉寂下来飘零下来的万物,将要复苏的轮回。但那些走出村庄的人都知道:生活不光吃饭,还有诗和远方。

我们的世界在下雪

冬天坐公共汽车回小镇,沿途山涧的雪地,让身处高楼市井看不到远方的心灵,豁然间觉得明净、通透又开阔。可以忘了烦恼,放下负担,就这样享受属于自己世界的落雪。突然间,自己又好像那个当年小小的人,率性又童真。

冬日小镇,也许是季风的原因,街道和村庄一览无余,特别是从低处的高速公路口看小镇,显得四面山峦更加高峻,炊烟飘动的地方充满生机与活力,流过小镇的河流更加晶莹与清澈。

大雪掩盖住昔日的凌乱,也掩盖住你少年的青涩与忧伤。喜欢从小镇经过柳树坝回夏家湾,树木都掉光了叶子,仅剩下瘦削的树枝随风晃动,大风起兮时,更像拍巴掌。节气已是大雪,在秋天还有些像江南的小镇,转脸间更具北方的严寒,特别是顺着小镇的河流,风常吹得人斜着身体走路,天气异常冷的时候,那入骨的寒与不停的风变相交加,吹落的飞雪就坐在一道道土坎上,守着小镇。

雪在冬天的灵魂是酷热的,它不畏凛冽之气,在山顶,在田野,在荒原,在房檐,在树梢,在石磨上,在麦草垛上,在场院和牛圈的角落里,哪里最寒冷,它就在那里落脚。大雪喜欢黑夜,夜幕降临时雪就开始纷纷扬扬地下了。

你知道,小镇人们的冬天还是有很多活计的,农民要积攒越冬的柴禾,小商小贩要赶着毛驴车翻山越岭到方圆的乡村集市去赶集。大雪知道整个春天夏天和秋天人们太累了,下两天雪让你缓口乏气;但大雪不知道你这场雪,多少人出不了远门,山后面的人连续几天都不到这小镇来。等在街市收山鸡野兔收山货的贩子,成天看着满山头越压越厚的积雪,怨叹这啥时候才消雪呀!漫步雪地,路上很少遇见来往的人,更没有熟悉的乡亲和伙伴们的身影。半天十回发现一个人,他肩上背着大背篼,背篼里是粮食,有时候是山货,头顶的火车头帽子上架着雪,猛然撞见仿佛刚从雪窖里钻出来,熊呼呼的样子。

雪在一个冬天都在柳树坝迎候你回来,你满心欢喜,什么都不认得你了,雪还记着你,这是多么大的情分。天空下起鹅毛般的雪,在城里很久没有见过像样的雪了,你禁不住想在雪地上撒欢,奔跑,伙伴阿狗和冬生的笑声又一次萦绕耳旁,你那颗早被现实禁锢的童心又慢慢热和起来,似曾没有泯灭。风吹过脸庞,架在树梢上的雪,羽毛般一团团落在草地上,光照下分外迷人。

这些年,有多少人从冬天回到故乡,有谁还一步一步地丈量返回村庄的老路,又有多少人在阔别故土多年或者年老时回到故乡,我不知道他们看到大雪会不会激动,会不会有一种失而复得或者久违的情感?这是一段落满雪的长坡,走过的脚印会被夜晚的大雪重新覆盖,但不论怎样的埋没,10多年前每天从这里上学放学的情景历历在目,每一条沟渠,每一个泥潭,每一棵歪脖子树,每一片覆盆子刺,都还记着明确的地方。那时候还不知道,心里面要形容这条土路的话,该叫作弯弯曲曲,但5里多路,连奔带跑15分钟也就回家。迟到了罚站在教室外的雪地,但从没有觉得学校离家远。因为有比我更远的同学们,他们在冬天天黑时就出村,走过两三个村庄后天才麻麻亮,到了学校门口,也就刚赶上七点半的早自习。甚至还有更远的同学,每周星期六回家把柴禾与面油背到学校附近租来的偏房或简易棚里,在烟熏火燎中生一顿熟一顿地自个儿做饭,饭汤里飘着的不是油花,而是烟灰。不论这些人现在在什么地方,我都想念他们。

你说,夏家湾长大的15年里,没有哪个娃娃出过县城,那时候除了满坡的草场,家家户户都养几头牛羊,也没有人想过要去把大山炸开,从那里面探寻什么宝藏。更没有人听过煤矿、货场这样的名词。那时候黑白电视在冬天由于大雾信号很差,也就在天晴的晚上看完两集神雕侠侣后,电视就开始飘雪花,没有娱乐活动和电视节目的乡村生活,单调与无聊面对面。人们索性在下雪的时候暖热炕,把火炕烧得通红,睡完一觉吃顿散面饭后接着睡觉,下雪天是老天爷给人们放假。

村子里有一个小水库,准确说是一眼池塘,下雪天走在堤岸上,槐树的叶子上坐着厚厚的积雪,一脚踩下去,雪就从腿腕窜进来,凉得人顿觉清醒。渴了的时候,抓一把雪放在口中,甘甜又带有泥土的滋味。池塘的水面结着冰,雪像面粉一样均匀地洒在上面,由薄薄一层,到厚厚一层,我说这大雪天,要给我们摊(烙)一个够全村人吃的大饼。如果雪化了的时候,我们写完作业出没于这片小树林的时候,池塘里常常装着夕阳、树木和云朵,遁迹的鱼儿从不探出头来陪我们嬉戏和游荡。当然,我们免不了抓起几枚石头或土块,用最大的力气投向河面,比赛谁扔得最远,或者对准没有消融的冰床,使劲地抛去,企图把冰面打出一个窟窿。有时候冰很坚硬,石头砸下去后,整个冰面瞬然间冰裂,像一棵老树枝条的造型,又像一幅水晶的简笔画。由于冰面的破裂,玩耍的孩子们会当下安静,仿佛最想要的效果又不是愿意看到的结果。这种内心的矛盾,疯狂与邪恶,朴实与善良,也曾深深地激荡过我的心。

如果闲着没事,往宕沟的深山老林中走去,再寒冷的天气,都会碰见赶着羊群放牧的老汉,那些羊在地上毁,把满地的雪毁成泥,在泥土深处啃没有干透的青草,没有枯萎的草根。羊们无比快意的咀嚼,好像铁了心,要慢慢地把这满沟里埋在雪中的草根,统统吃掉。

我们佩服老汉和他饲养的羊,在夏家湾山村的冬天,是一道诗意的风景,也是一个谈论的话题。从山谷挑水的回来的人,走进村子里,都会把这个消息互相传说:王老汉又在宕沟里放羊。也许这不是老汉的意图,而是羊的想法,羊不喜欢困在圈里,而喜欢放养于大自然。这样想问题的时候,我由衷佩服王老汉的忠厚。他待羊如对人,只要能让羊过得舒服,自己完全可以放弃温暖的热炕。

若是一个晴天,伯父家的土坎在夕阳下,闪烁着鎏金般的光辉。夕阳就挂在宕沟的坡顶上,一点点地往下沉,我们拽着老藤往坎塄上爬,还没爬上去,我爬上来了,他们还吊在半坎上,转过脸看坡顶,夕阳就不见了。

和夕阳一样悄楚楚地没影的,还有曾经抱过我们的人。他(她)们是我的长辈,在小的时候给我们给过糖,打过枣,摘过苹果,背我们上山和过河,给我们奶水和茶饭。他们说不见就不见了,甚至前一天还好好的。那些世事的无常,最后用怎么样的哭声都是再唤不回来的。风吹了他们一辈子,那一天却把他们吹没影了。

起风的后一天,天要像黑锅一样扣在村庄之上整天,云层幻化为灰蒙蒙的雾气,这是大雪在为看云识天气的乡亲们提醒它要隆重出场,要用最纷扬的姿态建造一座雪国。

世上没有比下雪更美好的事情,下雪天去看小镇的河流,去深山宕沟池塘的堤岸上走走,槐树和河柳还在,夕阳还照在池塘里,还是麦苗青青的时候,还是大雪欲来的夜晚,但为什么我只听到风的呼号,风伴我入梦,风吹彻村庄,所有场院的玉米秸秆,以一个声音,齐刷刷地在我耳畔响动,我将记住这些,把走得最远的伙伴们召回来,一起去宕沟的坡顶追赶夕阳,一起去夏家湾看雪中的山峦。一起怀抱油漆盒子做成的木炭火炉,那是我们最早给自己制造温暖的机器。

此去经年,生命的温暖,一定还是冰封的时候,遇见原乡的落雪。大雪落满山谷,也落满早已被岁月剥离的原乡,只是这熟悉的雪地,亲密的屋檐,枯瘦的老树,宁静的山峦,还有没有还乡的人,会知道,这活在世上的茫茫的孤独。

我不能准确地说出我老了没老。在用文字还乡的路途,我还正在度过自己的童年。我从未向这个世界妥协,因为我绝不会失去故乡。等到快要老死的哪一天,我们不论是谁,不论是谁先送谁,哪怕到天涯海角的人,你都回来,把故乡雪中的山峦,一定要再看一眼。

那棵树的梦

望着一棵树,就会说出许多话来,那棵个子已穿过瓦房顶到天空的树,在小的时候比我还小。我努力跳起来,也够不上过去的树。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仅是离群别处,还有几十年来时过境迁阻隔开来的落差。

时间太快了,你走得再慢它都不侯你。庄稼倒茬,你错过了春播,一错就是一季,就是一年,就是一茬收成。相继离开的发小、伙伴,还都记着小树的生长,树叶枯了春天又绿了,牛儿上山傍晚归圈了,黎明起来柴门关住了,风高夜寒偷着下雪了。

树老得满身皱纹和节巴的时候,再浇多少水再怎样修剪,都无法返还成幼苗了,就像一个人长大后,永远都不能再回到童年里。走过的路上还有落叶,那些只走过一次的路,路旁的树木和建筑,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地形了。这时候容易迷路,特别是大雪封住整个小镇的山川时,走了上万次的夏家湾、柳树坝,老得找不到过去影迹的北街,清真寺在我的记忆里翻修过四五次。可以推测出这里的阿訇也已经历五代。少平是我同学中最本分的孩子,二狗骑着摩托车贩山货,春虎从最早拉架子车,到现在已经换了6辆小汽车,初冬的迷雾整日地裹着村庄,新建的别墅,鲜亮的色彩在寒风中,显得更加清冷。土坎下面的油菜地畔,堆着生活垃圾,最醒目的是一个废弃的磨面机,被扔掉的铁皮兜子。看来,废铁都不值钱了,据说村里人已经不磨面了,田地荒芜了,牛圈都推平了。昔日农业链上环环相扣的生活,已经解体了。在这个村子里,村改社区,已经没有一户农民了。多年的经商打工,许多农民不指望黄土地了。空空的水库边,没有就着池塘浣衣的人。

工业化、机械化的文明,让村庄幸福得已嗅不到柴烟的气息。不用动火也能吃饭了,不用擀面能买到面条面片了,社会分工越来越细,村庄和村庄越来越近,人的名字,慢慢陌生。什么都在变,还看不出来变的过程,但事情确实不是原来的模样了。大树周围的耳房、柴房、豆腐房拆掉了,碌碡在哪儿闲伫着,背架子、镰刀和草帽挂在山墙上,蜘蛛竖着结网,风斜着吹来,天连续十天半月阴着面孔。

四下的屋檐都朝着院子顺摆,雨水敲打灰色的屋顶,敲打仰着的和卧着的瓦当,然后又沿瓦沟,从前檐的滴水勾檐落下,泥地被砸出一个个小雨坑,雨水叮咚,在夜晚一响就是一透夜,雨溢出来,顺院子恣肆慢淌,低陷处汇成浅流,小潭。十多挂玉米顺土墙吊在房檐下,像给房子穿上黄色的马甲,没有被玉米遮挡住的窗户,就像衣服两边的两个口袋。

门开着,半扇虚掩,秋后的西风刚好吹不进去,祖母的拐棍,忘倚在门旮旯。一只还冒热气的绿洋瓷碗,是父亲放在门樽上的,他忙着顾不上吃饭,又去磨坊,要赶在天黑彻前把一家人吃的面和一圈家畜吃的麸皮背回来。

院头不踏脚印的地方,苔藓铺满秋院,落叶掩盖土路。冬天随傍晚轻纱般织来的大雾,让黄昏与夜色来得更早,点亮的灯盏下,光线昏黄,炊烟中飘来饭熟的香味。把泥巴的鞋子脱在耳房旮旯。祖母听见我们的响动说:饿了一天了,书包放下,赶紧来吃饭,你们最爱的擀长面。

往事模糊,很少再去爬上村庄后面的山顶,翻过放牛的山坡,去那里看世界。村庄的大山已被采石场挖去半块脸,我不愿抬头,不愿上到山顶去,是逃避去揣摩它的疼痛,不愿去正视它的败相。小镇的街面改造成古镇的风貌,木门木窗,俨然一个历史遗忘的角落。

珍惜过去,那是我们今天命运的前程。我愿如草木之子,放养于大自然,看见风吹草地的律动,太阳让露水闪光,记录雨珠打湿周身的潮气和软暖,喜欢智利诗人聂鲁达“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深远又庸常地生活,在本真中相信花香,保持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必悲痛,不必气愤。在苦闷的日子里需要克制,相信吧,欢乐的日子就要来临”。其实,过去一个人的时候,四处漂泊的时候,也没有害怕过寂寞和失败。

在天越来越冷的日子里,我愿腾出一个冬天回到童年,回到十万大山里的寨子,一起斑鸠跳崖,一起在树上吊猴,一角钱买到商店瓷盆里的5颗糖果,和老爷爷们靠在草垛晒太阳。给拖拉机水箱口放上鸡蛋。把家里的洋芋偷出去躲在公路下面的涵洞里烧。用弹弓打树林里的鸟,跟生产队干部修梯田,虽然他们整过我、见不得小孩,但我想念他们。

我们约好在夏家湾,等少平,最后一窝的洋芋还没有烧熟,我们的生活,还缺一把柴来引燃。你还在那山坡上唱,白云被你唱得飘起了轻盈的身子。你还在那山坡上笑,野花被你笑得开成了一地的花瓣。谁还被堵在路上,与邻村的孩子打架,我怀念一颗初心,和少年的烂漫。

这个时候,我们的手背、耳朵在刺骨寒风中冻肿,红脸蛋像酒柿子。

我再次回到还没有火车的小镇,朝着北方的天空,朝着一条水泥铺就的大路,走向小昆仑山下那个名叫夏家湾的地方。西边的山梁没有名字,没有名字的山在村庄周围很多,但我不忘怎样去表述它们的方位。一座座堡子,就是一座座向来都没有名字的山。

父辈们在西北风中吹了一生。我们的身上到处伤疤,走起路来又像安上了车轮。没有茅草刺的路上,撒下收获遗落的谷穗和荞麦草。我们把最难表达的话写成信。我们爬到房顶摘杏,摘樱桃,坐在树梢上看露天电影。我们自己做鱼钩和火炉,坐在草坡上数下山的汽车。我们一起回忆水桃和覆盆的味道只咽唾沫……这样的生活,梦中梦到就够了。

没有遥远的离愁

离乡前几天,我试图把童年时塞鸡毛信的墙洞堵上,把堵在水渠里的朽木桩刨出来,把刨在树上的名字用泥巴盖住,把盖在地窖上空的玉米秸秆放在一边,把放在屋檐高处的铁锚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把藏在窗台旮旯用红毛线拴着的钥匙交还给父亲。

这几天,我努力把山村度过的岁月,列出剩下的没有完成的清单:山上的野草还很茂密,我来不及割完,花朵开满荒原,我来不及采撷,夏家湾泉水还很旺盛,我来不及挖新渠引到半坡的山地,天上的鸟儿和满山道奔跑的动物很多,我来不及一一言别。

这几天,我望着不住线的房檐水,打理剩下的事务,我不想让秋天的事物因我半途而废。然后把装在心里多年的话,对着村庄对着山坡对着风对着牛说一说,也许此刻不说将此生说不出口。我在一份表册里写下出生地,这是籍贯,在任何一个异乡,面对别人的盘问,这是毫不犹豫的答案,这是生于黄土之上的孩子,承认出身的乡土。

一个人游荡在夏家湾山谷里,荞麦花开得粉一片、紫一片、白一片,成群的蜜蜂忙碌着;掰掉的玉米树叶子低垂,迎风作响;一垄高过一垄的黄豆地,葱茏的绿毯上绽放出黄色的向日葵,是结满角实的豆苗成熟后,叶子呈现出的绚烂的金黄。这一次出去,如果好的话,会在一个城市落脚,如果顺利的话,会找到一条生计,在据说钢筋水泥密集的楼丛中,在某个工棚、车间或者货场上,很幸运地,有一个白天干活、晚上睡觉的地方,等挣了钱回到夏家湾,满村庄的人都会跟在我身后,我给他们发着名牌的纸烟,穿上西装,拿上手机,那时候已经不需要种庄稼,像皇帝的母亲拾麦穗一样,踱步在山野上,四村八寨的人都跑过来围观,向我打问外面的花花世界。那是多么理想的光彩。

干过这件轰轰烈烈的事情之后,我在村庄里可以抬头说话,在闲话中心的村口大核桃树下面,在打麦场院边,我的出现,别人充分给足我话语权。就连村学里的老师,当国家干部的人,也愿意从我这里,开一开都市洋场的世面。

我1997年秋天一个人离开,1999年春节后就带着村庄里6个人的队伍集体出村,2001年由我发展的6个兄弟纷纷带着大大小小的队伍离开村庄,这样的迁徙式出门打工,让村长在遇见镇长后汇报工作的第一句话就是:完了,完了,要出大事了,全村的700口人已经100多口劳动力出门了,第一年打工还回来,第二年人都不回来了,第三年带着全家妻儿举家出门了。村庄里有八九户人家锁住家门,荒掉田地,背上被褥整体坐上开往远方城市火车的那一年,是2004年前后。那一年,国家正好出台了农民工进城务工子女就学的政策,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的流动人口学校、农民工子女学校。那一年,依然生活在村庄里的20岁到50岁之间的青壮年人,坐不满一张桌子。婚丧嫁娶的事情上,多少年来不能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的妇女开始出现在酒席上,并担当着操办整个事情的主角。

村长抽着旱烟,打算把干烟叶抽出水来。他对一直跟在身后的二狗子说,苦啊,给你说也是白说,你啥都不懂。村长看着人们都不种地了,国家政策也不再发动农民修梯田了,打工回村的娃娃们,递过来的纸烟已经明显超过了他的生活水平,他看自己也指望不上土地农业了,索性关住村委会的那扇红门,褪下洗白的中山装,自己跑到街道混生意去了。

俗话说,坐山吃山,能让各种各样的草木长得欣欣向荣的地方,也一定能让一个地方的人吃上好五谷。吃好五谷的人,不一定就必须种五谷。这样的思想潮流,风一样把满村人的观念转变了。家家户户弃锄上市了,搞生产的搞生产,卖百货的卖百货,当小贩的当小贩,铁匠、木匠、泥水匠、瓦匠、石匠这些传统工匠纷纷市场化,很快转型发展做了别的产业。树挪死,人挪活。我每回去一次,发现人们都陶醉于干挣钱的营生,人们开始比谁家的房子盖得大而高,谁家出门打工的人最多,谁家街市上的生意门面再一次扩张,没有人再攀比和议论谁家的粮食多,谁家的猪肥牛壮。

村长所说的“完了”,就是世事变了,这一点就像密云压到山顶,瞬间的大雨就会浸透几十里长坡、农田和村寨。又5年过去,我慢慢地觉到自己的力不从心,潜意识中当初离乡的威风已经扇不起一点火焰。我只是生活在城市的流水线上,栖身小企业里,当过装卸工、当过送水工、当过建筑工人、当过看门的保安、当过螺丝钉的一个打工仔。新闻媒体这些年亲切地称呼我们为农民工。比起村里成功的人,比起后起的他们,一个个都有根基的小产业,水响磨转,财源滚滚,我深知自己胆子不够大,多少年来打工挣钱,尽管也回家盖了新房,但自己似乎没有了信仰,既不想种地,又不想上街做生意。我像当年的村长,马上就要成为一个落伍的人。一个失败的掉队者。从此不再到夏家湾去踱步,也更没有人愿意尾随我。

时间到了2011年,我见过的世界,是村里出过门的人见过的世界中,最小的世界。

多少次梦中还乡,走到村口,眼看着硬化得平展灰白的水泥路,又彷徨中往回跑,摔倒,或者惊醒。

生活在村庄里的人,因为我少小离家,已经见不上熟悉的面孔,一些儿时玩耍的地方,土坎,场院,伙伴家的房子,没有几个还有旧时的痕迹与模样。土坎变成了平地,果园盖上了房子,生产队的库房山墙倾倒,屋脊塌陷,雨水年复一年的剥落,只剩几截又短又矮还长着毛年草的土墙,木椽上斜搭着熏黑的竹笆子。

一个名叫胜利的人,一个名叫福田的人,都已年老,他们或许是在村庄里还能慢慢认出我来的前辈。他们的儿子、女儿和我同岁,小的时候父母在田间地头盘过生辰八字,算过前程运气。据说他们一个是糖尿病,还有一个也有什么城市人才得的怪病,整天吃药,还要定期检查,人胖一阵、瘦一阵,精神几天、邋遢几天,像太阳和月亮,白天和黑夜,像风中的夜烛,忽明忽暗。国家给他们每月有养老保险,但存折掌握在儿媳妇手里,家里的农产品卖出,柴米油盐的买进,一个渠道入账出账,花多花少有剩没剩,老人不见现钱,也不支配生活。伶仃的老人有时候自己做饭,不是为了起小灶,而是吃一口顺气饭、合胃口的饭。老人们想得通,生活中有许多不如意,儿孙自有儿孙福,在自己能行的时候,自己料理自己还是可以的。也许命运不会改变,生有时间死有地方都大致不会改变,但自己可以改变活法,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清享老年福。这其实是村庄里的许多老人,进入晚年后的生活。

我老远望见他们蹲在土坎边的树旁,老得就像一截树桩。身着黑色的棉衣,坐在地上,胳膊紧抱着前胸,望着太阳喘息。他们不往我这个地方看,也许太远,他们昏花的视力已看不清远处的人。他们就那样半蹲着晒太阳,只要不下雨,天还不太冷的时候,就成天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他们也许在回味当年的英雄时代,而沉浸在过去人生快意的反刍中。但我看到的他们,也许就是我的未来,我几十年后必然的处境。

一个人不可规避的年老,会把所有年轻时的荣光一并焚烧成灰。也许,在村庄之上,生活的现实,让人很简明地看待生活、命运与生死。两个老弟兄、老伙计,一辈子开得最多的玩笑就是谁先送谁,就像旷野中的一排树,活着的树看着一棵棵树相继死去。没有人回避这个问题。最后一棵树知道自己活到了最后,但他不知道死亡和死亡后的事情。就像这两个前辈,他们在最后面对剩下的光阴时,无论在炊烟袅袅的人群中,还是在过去种田的旷野中,孤独,很瓷实地,硬撇给他一个人。就像遗落在旷野的一枚草籽,无人再去关顾它的生死与成长,心情与理想,它的孤独,对大野上的任何一株草来说,都无所谓。

谁最早参透了人生,悲观但很清醒。我还是村中的局内人,深知坐南朝北的村庄里,朝朝暮暮、生老病死的生活和逻辑。从小在村庄里撒野,草坡上翻滚,牛背上唱歌,去过远方的霓虹点亮的城市,经见过人们嘴边常说的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但若小的村庄里,人们在二月二吃爆米花,清明节忌荤,端午节吃粽子,中秋节吃月饼和石榴,除夕夜吃宽心面,这些习俗都还没有改,留守在村的老人,尽管不会用网络和手机,但他们活着,还是村里的根。

我回不到村庄里,在村对面的高岗上旁观,像一只寻找目标的鹰。我四处碰撞,找不到家园的梦境里,即使我已经丢失故土。

剩下的几十年,我想居住在村庄旁,居住在水塘边的树林里,我想在夏家湾搭一个茅屋,在野草花丛中过活,在虫鸣露水中过活。剩下的几十年,父辈们都将掩埋于黄土之下,村庄里没有认识我的人,我走进村庄里像是过客,就像当年我们遇见的那些前来水塘钓鱼的陌生人。他们看我的眼光,和我当年看钓鱼人的眼光一样。或许,我们家的房子会呼唤我回去,我们家的屋檐,还萦绕着母亲的炊烟,我们家的门板,还留有父亲的手温。我一样可以放下在外混迹的皮囊,还原成15岁的少年,到了20岁的时候,再把一圈的牛羊卖给贩子,在后山里娶一个新娘生养孩子,孩子大了,满山的青草又长了,孩子们可以去放牛牧羊了。

时间迅疾地走到2015年,不知是人们意识到了某些问题,还是伦理的回归,老人和孩子身边,慢慢地有了不离乡的主人。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此前的十几年,打工在外的儿子,赶不上为父母送终、见最后一面的事层出不穷。家有家财万贯,不如老娘陪伴。村庄渴望人们不要走远,在自己的庄园,就地谋生,就地创造和改造生活,建设家园。

一个人生下来的屋檐就是家,屋檐朝哪里,家就安在那里。家安在草坡上,你身旁就陪伴有牛羊;家安在土堆上,你的身心就一辈子接地气;家安在夏家湾,你的耳旁就终年吹着绿风;家安在红豆坡,你的目光注定要眺望远方。

我还会在种过庄稼的闲地里,种一片花园,在夏家湾拥有一片花海,是我的理想。在我感到累的时候,我就坐在云底下,或者睡在草场上,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花海,簇拥的馥郁与芬芳。成千上万朵的花,在明媚的阳光下一览无余地盛开。一片山坡,连风也飘溢着花香。我弥留在旷野中,手机铁塔下的荒原上谁燃起柴烟,谁一个人,内心里笑出声来,笑得云朵欢快地飘动,笑得云朵乐开了花。

风来回吹

?你走的时候,地里的草还没有锄完,坡上的柴还没有拾尽,洋芋窖还没来得及打开,水缸还没有担满,牛圈里的粪还没有出出去。

你什么都不晓得,也没有感觉任何疾病的先兆,你还在忙碌中,手里刚放下那把磨得只剩下巴掌大的锄头,你蹲在灶房门口,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饭,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您走了的消息,像风吹过的速度,很快在村庄传遍。院子里搭起帐子,支摆着酒席的架势,人们闻讯而来,纷纷扛着板凳,大家把院子摆满,支上炉灶和火盆,请来乐师和先生,很熟练地进入最后送您上路的规程。这样的事情你并不陌生,遇到这一天的状况你也早有预计。您静静地躺着,任赶回家的儿女泣不成声,您依然豁然地笑,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好像所有的劳累与苦辛,终于在这一天结束,好像多么渴望赶快回到土地中去,终于不管儿女家事油盐柴米了,彻底撒手,扬长而去。

你一辈子说过的话中,让自己回到泥土的这句话,是你完全实现的理想。其余的,你费尽气力,你佝偻腰身,你昼劳夜作,你都没有实现。就连你终身没有放弃的没有撂荒的,荒坡上的那亩山地,你一个人挖了四五十年,四五十个冬种夏收,那些地里的土全部被你牉(打)绵,一牛圈的粪你用一个冬天,全部背到这山地,你托远处的亲戚,试图换了3个新品种,也没有哪一年的庄稼,实现你收成超过1000斤的愿望。没有实现预期的事情还有很多,你打算多种些粮食,用二十年时间攒够一些积蓄,盖一座新房,但你后来发现你攒足盖新房的钱的时候,那钱只能弄个地基打个墙,你接着拼命种庄稼,在夏天过后的田野里套种或者赶茬,拼着命地往山上跑,好像那山就是金山银山,你好像坚信只要你肯流汗,老天爷就不日弄你,就让你有好日子过。等到你再一次攒足盖新房的钱是,盖房的成本已经翻过了三倍,村里人不兴盖土房瓦房了,一座一砖到底的砖房或者二层小楼,你估计一辈子都没戏了。

你的儿子要出门打工,你再没有阻拦,你看着他跟你一样从小在山里,只喊过牛,握过锄把杠头的技术,到外面的世界去能否混一口饭吃,多少个晚上,你根本睡不着觉。你一直在想着去远方的路到底有多远?火车把你撂在了哪一站。在透过窗缝的月光里,你猜测儿子在哪里落脚,有没有睡觉的地,找没找下把稳的可靠的活计。

白发从后脑根,像春天的韭菜满头发上来时,你坐在村口大核桃树下的木头上,对别人讨论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话题,已不爱应答,你不想说话和再发表那些种庄稼的体会、经验和理论。你附和着满村人叫你“三爷”的问候,顿然发现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秋天。

你张罗着儿女的婚事和提亲会亲,四下里的攒劲女子和后生你都打问了,来自亲戚们的各种各样的讯息雪片般,传到你的耳朵。你走在街上赶集去,认识你的人都问娃娃的婚事定了吗?啥时间喝喜酒?你一方面的热情,根本没法传到不知在哪一个城市的儿女跟前去,他们是在天涯还是海角,还有没有顾上说个媳妇、找个下家这么重要的事?你心存疑虑,只能盼过年,雪下的越来越大时,你的心情就越来越好,等到一家人团圆了,你就要把这想了一年的事情,当个事情好好说清楚、定下来。从此,外面能挣多少钱,你都不想让儿女们去了,太操心,没准信,你总听说下庄的壮娃,压在了煤矿下,回来的人里面有的缺胳膊少腿,邻村的二狗子打工两年多了都没结到工钱,老板跑了,还有一些盖楼的,盖到一半停工了,发不出工钱,熬不住的时候还没到秋天就卷铺盖回来了。

这些消息,改变了你一到天黑累得就睡的习惯。

此后的多少年,你带着孙子满村子转悠,内心里满腔自豪,儿子儿媳妇们都在外地,打工挣下的钱给你把生活费打在卡上,你也有了手机,每天可以给他们打电话。你隔一段时间,打开锁在柜里的盒子,拿出那张比扑克牌还小的塑料卡片,去一趟镇上,从那里面取一些钱,供孩子念书和花销。村里人都羡慕你,一辈子的好运程。

你活在被人尊敬的目光里,一样去山谷挑水,去坡上拾柴,去街上买回来油盐柴米。一辈子的自食其力,从来不给别人添哪些负担。你带头在村子里缴合作医疗、缴养老保险,你从未向村上乡上去要一袋救济粮。坐在村头的一些人骂社会不好,年轻人都跑光了,这村庄都死悄悄了。你说,我们守着吧,苦日子苦过,穷日子穷过,好日子好过。

说完这话,你回家了,很少去那村头的木头上闲坐。你也知道,满村庄里找不见一头牛了,也没有几间猪圈,就连最后的磨坊都拆了,种粮食的人种不动了,庄稼地断茬了,撂荒了。你周围厮守了一辈子的好邻居,暗地里整了一辈子人、干了一辈子仗、勾心斗角劳死的生产队长,那些旧仓库、土房子都垮了,人都不知去哪儿了,大门敞开着,院里的落叶朽了一地,苔藓悄楚楚地爬上墙,雨水泡落的土墙还有半截子,瓦都烂在地上。

你想去摘一个苹果,可那树虽然长粗了,但已经死了,树枝干枯成柴。蜘蛛网上不光是蜘蛛,还有很多的飞虫,都在上面安眠。你想看一看放在旧仓库里的农业器具,仓库的门散架了,墙体倾斜了,压塌了,你弯下身也进不去。你回头离开时,发现一只大罐头瓶子做的煤油灯,那是那一年生产队长的分红,乡里发奖的一瓶罐头,吃完后做的煤油灯,你还记着队长家的煤油灯最大最亮,那摇曳的亮光,曾经在多少个夜晚照亮这个小院。多少人每天累死了,晚上还被传唤在这里开会,学政策,扣工分。队长家照不完灯的煤油,暗地里送人被发现,成了传在村庄两三年的绯闻。煤油灯被尘土笼罩,已没有玻璃瓶的光亮。灯捻子焦黑,好像昨晚上还曾燃过。靠墙放着几辆散架的牛车,还有几只车轱辘,有的胎破,有的只剩下钢圈。看来,这些牛车不知过去干过多少不堪重负的活,钢轱辘都能凹下去,变了形。

你闲了就坐在耳房子的屋檐下,翻腾那些曾经用过的农具,把他们擦一擦,渗点油,打掉铁锈。你望着变瘦的它们眼眶湿润,好好的一辈子,全都耗在这些农具上了。这些东西用不上了,你也就变老了,变成闲人了。你从不逃避这轮回和规律,你也不算时间过去了多少年,你的未来还有多少年,你弄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你见同龄的老伙计就说,你走着早就不是自己走的路。

你老给别人说活着的多余,把自己看得那么渺小而不值。老伙计一个个走掉了,老邻居搬到了离公路离镇子近的地方去了。你的周围只有空房子,听风进风出。晚上的时候,你也不拉灯,满村庄就是高高低低的空房子,空院子,空得人心里发慌,月亮照一会感觉没意思也走了。

没有谁愿意再活在这里穷追过去的事情——那年杀了猪时大家围满一院吃肉喝酒的饭香,那年发山洪时满宕沟的石头填满水塘的惊恐,那年耍社火时和邻村的社火队在街道上干仗,那年找失踪的人在洋槐树林发现时手里还拿着农药,那年留在苹果园的果树上看树的果实,那年背到街上没人要的红萝卜倒在河里朽了没有?那年多撒在坡地里的种子鸟儿吃过一些了没有?

我回去的时候,你还是喜欢告诉我新的发现。每一场雨后,都会看见院里的青苔,又比过去浓密;放在屋檐下的烂木头,还是长出了大朵大朵的木耳;每一场风过去,碧蓝如洗的晴空上,一定会剩下几朵胖胖的云,或者几缕如丝的云黏在天上,不让蓝天干净;每一年过年,也都会听见老人走了的讯息,人们带上香蜡纸,给他们坐纸(守孝)。

你去山谷里挑水,那是饮用了一辈子的血液,但望着开山炸石的败相,这些水越来越小,慢慢都不能接济剩下的为数不多的老人们的生活了。望着家家户户门前自来水的水泥桩,那满村庄的交织的水管水网,像那一年挖掘机埋过去纵穿村庄的天然气管道一样,还是指望不上。你说到了什么时候,扁担还是有用的,铁锨还是有用的,水泉还是有用的。

没有什么能够放下。什么能放下你。什么放过了风中的庄稼。远行的人,你们回头,这个村子里,那些沉甸甸的麦穗无人收割,那些满山坡的野菜无人去打,所有的人都想转身就跑,连粮食也不想在柜里篅里,那些早晨起来的云,也被风刮歪,它们也不想在山沟上空,但一道峡谷,老挡住它的去路,它不能说走就走,拔腿就走。

你感谢山谷,留下了走不动的人们,从这片土地上爬不出去。即使高速公路已经穿过,你赶牛车的技术上不了那路。即使天旱人毁,你身边的泉水,它还没彻底断流。

深长的峡谷,还孕育着我们,关键时刻养活着我们。你放心地去吧,不要强迫远走的孩子还都回来,村庄的未来你也不用担心,什么人还在这里扎根,就还有什么样的生活。爬不出去的人们还在这里同舟共济,他们不愿走,他们也喜欢过粗茶淡饭的光阴。

就像你说的,生活从没有亏待你,一样也不会亏待别人。人不是想怎么过日子,日子就是什么样的。好生活是拼血汗拼的,是受委屈受的。

我们你一锅我一锅地抽烟,走不动的时候,蜷坐在房檐下还能看你带着故事来给我讲,就还是好兄弟。我们在冬天来临的时候,给那一院边的桃树围上秸秆,还等明年开花呢。我们循着炊烟随便混一顿饭,说明日子就好过着哩。

人的本性是善良的,这就是精神上的乡村,哪怕快到最后时,还这么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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