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说话的墙

作者: 牛旭斌 2016年01月27日精美散文

陇南腹地的深山峡谷中,那座炊烟飘动的小村,是我的寨子。一百多户人家的土房填满一个月牙般的沟壑。我的家,就坐在月牙优美的弧线上。

因为特殊的地理形势,我始终认为村庄充满丰厚的,无穷的诗意。四季的风,每天都面对房子歌唱。高岗上行走的亲人,低头耕作的牛,满坡玩耍的孩子,衔野韭菜的母亲婶婶们,他们望着脚下的村庄,树林深处的房子,内心会涌出时光静好的甜蜜,生活平淡的温暖。

村里人的光阴就在高高低低的土墙间流转,他们去庄稼地、菜园子,去邻居家借东西、串门子,满村子里找孩子回家,都要从一排排,一台台,一截截土墙旁经过。

土墙顺路摆着。土墙一转身,你就得转身,要不就碰到坎塄上吃一鼻子土,或者踩入崖下跌进刺架里。谁家的土墙高、土墙长,谁家一定就是大家口,有很多的房子和宅院,养着牛,骡子,羊或猪。

那低矮破旧、没有瓦当遮盖或者只搭了一片屋顶的土墙,一般是牲口圈,羊圈,猪圈,鸡圈,或者是闲弃下来没用的场所。这是伙伴们玩耍时最神秘的捉迷藏的地方,时常有伙伴们狗蹲姿靠在墙下藏着,就被隔墙倒下去一簸箕灰,伙伴象小鸡抖羽毛的样子,抖一下身子,想喊出声来还不敢言喘。经常有伙伴们正聚精会神地在地上玩着游戏,墙上走过的松鼠抛出的土,就从脖子灌进了衣领。

端着饭碗靠墙吃,是村里人最休闲的就餐方式,老少爷们、妇女孩子都这样端着大碗吃饭,一边吃饭一边还要拉家常,吃的饭多,说的话也多,有的人吃一碗饭,要靠几个土墙,拐过几个家门;靠着土墙晒太阳,是村里人最奢侈的幸福时光,暖暖的阳光照在墙上、身上和脸上,那些抽旱烟的人,纳鞋底的人,打牌的人,看连环画玩交交的娃娃们,一概被金色的阳光温存抚摸。他们是世界上最懂得生活的人,日子过得最简单,最平静,最踏实。

土墙周遭的枝头,光线正强烈地穿透繁茂的叶子,婉转的鸟语不断地变换着悦耳的旋律,有麻雀,燕子,闪担鸟,夜莺;还有展翅飞舞的蝴蝶,喜欢伏在椿树身上的花花媳妇;墙上墙根,正随风吹来清淡的花香,如果你靠着墙根睡着了,你会闯入梦的花园;如果这时有陌生的人来到,譬如说一个邮差,一个货郎,爆玉米花的,卖糖葫芦的,换西瓜的,换米的,头发换针的,收破烂的,人们便纷纷从土墙根拾起来,哗啦啦一下子涌向这远方的来客。

一定要打听一点外边世界的讯息,一定要粜换一些外边世界的好东西。

村里人充分表现出对来客的尊重和热忱,谁来了,都不会空手而归,谁来了,都不会饿着肚子回去。村庄像一个抚儿爱女的长辈,他悲悯世间的营生者,善待觅食的异乡人,哪怕是流浪乞食的乞丐,他都要让来这儿的人说这儿好。这儿的人爱人。

他怕别人看自己是个好逸恶劳者,是个坏人,或者吝啬鬼。所以,下几天雨就要使足劲地晒几天太阳,催促人们下地劳作,除草,施肥,经管庄稼生长,并想着办法让村里的鸟儿们花儿们学会适应节气,提醒人们按照农时耕种收割;他讨厌强霸,弘扬良善,他暗中维护着某种既定的规则:勤劳的人一定有粮吃,善良的人朋友多,吃苦的人住新房;他允许客人在村里留宿,并把狗缰绳拴到最短处,请上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上最好的酒,炒腊肉粉条,摆最丰盛的饭菜款待,他欢迎和喜欢客人照着村里人的习惯靠墙吃饭或者晒暖暖,他觉得这样的客人是上等的宾客,知己的亲戚,一不做假,二不玩虚。

他主导这隔阂邻里界限的土墙,在地上是一段墙,在内心却像天空一样浩荡,宽广,能接纳,亦能包容。在二十多年前的寨子,土墙留给我的记忆,像一杯陈年的酒,总还飘着泥土的香味。清晨,朝阳沐浴那一截截土墙,溢出的光线给土墙打上一束束的光晕,傍晚,夕阳的余晖与乳白色的炊烟交相辉映,折射在土墙上,一片弥漫心际的软暖景象,让心静下来,静静地皈依夜色的怀抱。

村庄的路和墙都是由土构筑的,土洒落地上是土路,土筑起来是墙。墙上写着我们笨拙的字迹,歪歪扭扭,横七竖八,缺胳膊少腿,无非是表明“某某某是大坏蛋”、“某某某爱某某某”,或者写着“天下太平”,写着缺胳膊少腿的汉字,不完整的诗句。

一层一层由土夯筑的墙体,在岁月特别是风雨的剥蚀下,一天天失去曾经的光彩,一年老似一年,一天短过了一天。

童年的许多时候,我们是靠在这些土墙根度过的。不论这墙根有多短,我心里都充满感动。就像不论走多远,我都认识回家的路,永远不忘和我一起成长的孩子们。他们的辛酸,命运和人生

我出生的那一年,村子里同岁的共有五个孩子,四个女孩子,和我。那是雨水竖织天空的十月,村子里四处流淌着无处收纳的水。寒雨让泥土的院子膨胀,发出褐色的水光,檐口、瓦当和院落里生出鹅绒般的苔藓来,只要多下一天雨,苔藓就越厚实,就有铺盖和弥漫这些事物的长势。

现在这四个女孩子中一个在我们村子,其余的全都嫁到另外的村庄,她们的男人我都认识,是我们一个时期的同学。一个是乡政府干部,一个是开拖拉机的,一个是阴阳先生说礼的,一个是剃头匠。我钦佩她们,在隐忍的时候,咬紧牙关,让晦暗的生活发出灿烂的亮光。

太阳出来了,村子里一切都活了。码放在窗台上,吊在檐下,挂在树杈上的玉米也随之灿烂发亮。可当土地的表面折叠出皱纹的时候,雨又开始一直地下个不停。知道这些,我才明白为什么父亲最喜欢的词语,每年过年写在门楣上的词语是风调雨顺。

陈年的土房最不经雨浸。雨季的村庄,看见的尽是濡湿的土墙,挂着开心的笑和伤心的泪迹。但你仔细看,哪怕是一截垮掉半截的土墙,你一定能发现在那些破瓦遮盖不住的墙上,郁郁葱葱地生长着毛年草,马莲花。青青的花草,一下子擦亮你朦胧的双眸,在你欲忧伤或者哭泣时,面对生命清新、亮丽的家园,你会会心地微笑。

走出村庄多少年,心里常还想着家里的土墙,想起那短半截的冷落在风雨中的老墙根,我的眼角会不由地湿润,在父亲之前,在父亲从未谋面的祖父之前,这截墙下,究竟都坐过谁?一堵不会说话的墙,疯长的毛年草、马莲花记载着岁月的秘密。祖先一直在建设家园,他们至死都没有放弃,对更好生活的由衷向往。像父亲虔诚地相信,善良会积福,善良会自有公道。

父亲的单纯,就像一个孩子,就像一堵从不说话的墙。我可能已经遗忘了童年,但我永远不会忘了墙根下伙伴们嬉戏的身影,蹲着打牌、卷旱烟抽水烟的人们。他们的笑和闹,匆匆的经过和坐下来靠墙晒太阳,仿佛是一首诗,前一句是咏叹,后一句是附和。

我们只当自己不识字,无须从斑驳的墙体上分辨那些残缺的字。毛年草在风中的舞蹈,一定是整个乡村最诗意的舞姿。我也相信我寻觅到的这种情分,离不开墙的栽培,孕育和眷顾,在不计其数的游子离乡奔走的征程上,看看我们的脊背,还印着靠在土墙上所沾的灰,还有土墙追随注视的目光。这灰不是尘土,恰是灵魂的血色;这目光不是诀别,正是难舍的怅望。谁看不起它,我都会永远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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